新湖南客戶端 2025-02-27 11:11:00
對一條老街而言,真正可貴之處,不在于年代久遠,而在于其樸素的美感與豐盈的往事。
清同治五年,湖南巡撫李瀚章在文廟巷學(xué)院街修繕古學(xué)宮,同時建了座名為“道冠古今”的牌坊,1938年,學(xué)宮被“文夕”大火所毀,物件盡數(shù)消弭,但牌坊殘存了下來,與其同時殘存的,還有這條街上承載的厚重回憶與不朽軼事。
(一)
二十世紀八十年代的長沙城有著別樣的情懷,城內(nèi)大都是低矮筒子樓或簡陋平房,小高層大都是國有單位房,供不應(yīng)求,房源稀缺,能住進的人走路時定是揚著頭的;代步工具以腳踏車為主,人聲鼎沸之地,自行車鐵鈴鐺響聲和嫻熟的催促聲不絕于耳,長沙方言不如江南一帶軟糯,即使笑容滿面的說出來,言語里卻總帶著些憤慨的味道,湘音繚繞、楚語云飛,聽上去時而溫暖,又時而心煩;通訊方式以座機與信件為主,郵政投遞相當發(fā)達,四處可見的綠油油郵筒前每天都有人張望等待,好不容易等到遠方親友或情人來了封熱乎乎的親筆信,迫不及待拆開,撕開的封條握進潮潤的手心,一遍又一遍的讀著紙上的字跡,連一個標點符號都舍不得跳過,寫信雙方距離雖遠,但人心卻很近。
自古以來,長沙城有兩大極盡繁華之地,一稱“五一”,另一稱“南門”,“南門”一地俗稱“南門口”,地處長沙城南段,地名歷史已然逾越百年。在晚清、民國時期,這里就人流洶涌、車水馬龍,是商賈云集的地方,1925年10月7日的長沙《大公報》上曾這樣描述:南門口新市場,行旅便利,黃黑包車,往來如織,具備新世紀之交通,市場以古董珠寶店為多,逼列馬路兩旁,羅列縱橫,燦然皆備;油炸豆腐鋪,煙霧沖天,香聞數(shù)里;又說早晨更為熱鬧,菜傭咸多來此趕市,“插右”、“搬梢”之聲,晝夜不絕。
八十年代的南門沿襲了舊時繁盛,學(xué)院老街是南門口中最古老的街道之一,南臨文廟坪古寺遺址、東臨古潭歷史文化古街、北臨建校逾百年的長郡中學(xué)、西臨湘江風光帶“京戲窩子”。學(xué)院巷是學(xué)院街的主道之一,狹窄修長,四通八達,由1482塊石磚、13間四正四方的祖?zhèn)骼掀椒拷M成,踩著吱呀吱呀的木制樓梯,有些吊腳樓的味道,站在街頭淺望,便可以直接看到街尾的貓狗扭打成一團。街上住著的都是熟人,白日的屋門都敞開著,隔鄰隔舍就是一家人,小孩從街頭跑到街尾,隨便鉆進哪間屋子,都能討要些糖果、玉米、韭菜坨坨出來。老街中段有口破舊古井,從一段低矮的麻石臺階上去,井邊攀附著厚厚的青苔,終年氤氳著陳年霧氣,井壁青磚上隱現(xiàn)“光緒廿三年”重建的刻痕,起初,孩童都熱衷于聚集在井邊逗樂玩耍,圍繞著井口嬉笑吵鬧,膽子大一點的伸腳探入黑乎乎的井中,隨即利索的縮回腳,總有大人像丟了魂似的呼喊其遠離這危險之地,嚇唬說“井里的妖怪總有一天會把你們拖進去”,這話本如同“狼來了”一般荒誕,可說著說著大家都信了,井邊的孩童漸漸少了許多。
(二)
二十世紀八十年代是個承上啟下的年代,九十年代澳門和香港回歸,普天同慶。而八十年代,像是歷經(jīng)千辛萬苦誕生至人間的嬰孩,膚如凝脂,深邃綿軟,前生經(jīng)歷九九八十一場動蕩劫難,后世承載千秋萬代盛世夢想,帶著尚未散盡的硝煙,也身懷劫后重生的希冀,靜靜地,安詳?shù)?,無牽掛的,在重生中等待涅槃。
每一份喧囂背后的寧靜,都有其存在的意義。
甄家是老街中最有聲望的一戶人家,自清光緒年間,甄家便有獨門獨院的私塾,收了許多底層家庭的孩童,分文不取,耐心教授,在當?shù)赜锌诮员?。甄老爺子祖祖輩輩都是教書先生,他不喜愛與人交道,腰板直挺,不愛言語,看人時眼神都是從戴著金邊眼鏡上方矍鑠地射向?qū)Ψ?,讓人不禁后退幾步,與甄太溫婉賢淑的個性形成鮮明對比。甄太是舊時官宦子弟,父輩老實忠厚,廉政為官,后遭人算計陷害,被摘了官帽抄了家,后來雖然平了反,但一家男女老少終究還是受了牽連,甄太年輕時曾是軍中護士,常年跟著大大小小的部隊滿地折騰,惹下一身頑疾提前返鄉(xiāng),她沒有受過正式教育,但淡泊名利,好學(xué)自強,幾十年來自學(xué)成才,既寫得一手好字,又吟得一口好詩,后在家里教人識字,替人聽診,并常備少許簡單藥材,隨手便贈送于人,甄家的清正家風成了老街上的一道美談。甄太本姓文,大家有時也尊敬的稱其為文老師。
甄家是整條街唯一一戶帶庭院的屋子,庭院用矮石垛圍了起來,入戶是雙開的老式木門,掛著獅頭鐵環(huán),門總是虛掩著,可隱約見里面種了許多些植物,綠油油的伸展著,一派寧靜祥和的樣子,房子有天有地,用大塊灰白色石磚砌成,兩層樓,每層里外兩個套間,因是老一輩留下的房產(chǎn),甄老總愛稱其為“老宅”,和老街上其它房子不同的是,這棟房子外沿墊腳處鋪滿刻有字的麻石板,密密麻麻,以楷體為主,似乎還有甲骨文和隸書,這都是甄老一筆一劃用鋼板刻下的,這門手藝既是賺錢活,但也是一種根植于心的情懷和信仰。雖不及“玉魔”梁亦清那般執(zhí)著,那也曾如同對周先生的崇拜一般,雖然成不了“文學(xué)巨匠”,但也沒放棄成為“石板巨匠”的希望。
甄老曾在石板上刻過圣經(jīng),堆了滿滿一屋子,最后賣給了一位跑河運的生意人,生意人不僅付了石板錢,還送了甄老兩盒翡翠色的綠豆糕,他為此激動了很久,逢人便說知音難求,可我們都知道,那位沒讀過幾年書的生意人將圣經(jīng)用來鋪別墅大院了,屋里供著兩尊佛,神龕旁架著一張光亮的牌桌和一屏塞滿未拆封精裝本古典的書墻,當然這都是后話了,至少,做完這筆“公平”的交易,甄老心里滿了很久。
(三)
古井旁有棟三層樓的房子,人們稱它為“鬼樓”,說是鬼樓,實則是住了人的,那是一對老年夫婦,是從外省搬來老街的,不與任何人交道,也不知道姓甚名誰,丈夫瘸著腿腳不便,妻子成日瘋瘋癲癲,只有他們的屋子整日不開門,連燈也沒怎么開過,黑漆漆的,平日里也難得見他們下樓來,據(jù)說他們唯一的兒子還在襁褓中時,被日本人搶走,自此無音訊,搶奪中日本人用槍坨子打斷了男人的右腿,女人從此精神失常,總是坐在陽臺胡亂磨著一把生銹的菜刀,時不時還尖叫幾聲,看著聽著都讓人瘆得慌,路過時都會加快幾步。整條老街,只有一人可以自由進出他們家房子,那便是李梅,李梅是老譚的妻子,人善心慈,她心疼這對夫婦,隔三差五送些粥食與糕點進去,瘋女人只要聽到李梅的聲音,便會把那扇破敗不堪的大門虛開等著,期待她進屋。
一日晌午,斑駁樹影隨著枝葉的輕擺在寧靜的老街石板地上鋪灑光暈,忽明忽暗,好似沉睡嬰孩的呼吸,忽淺忽深,一只眼神凌厲的黑貓在古井沿邊踮腳漫步,眨眼又不見了蹤影,街尾老譚光著膀子出門,甩手將略有些殘破的毛巾搭在肩上,咳出口清痰,叉腿蹲在家門口的石階邊洗漱起來,黑黝黝的寬背脊一看便是經(jīng)過歷練的老兵,粗眉毛,大嗓門,說話時下巴總習慣性往外頂,看上去兇巴巴的。老譚從部隊轉(zhuǎn)業(yè)后娶了李梅,李梅身形微胖,三十出頭的光景,圓圓的臉終日都是紅撲撲的,更襯托出前凸后翹的好身材,為人熱情大方,整條街都對她歡喜得很,稱其為李妹子,老譚對這個女人可是喜愛得緊,兩口子結(jié)婚十多年,像新婚夫婦一般恩愛,育有一兒一女,都如年畫娃娃似的精致好看。兩口子共同經(jīng)營老街里一家雜貨店,售賣些零食煙酒,算是小巷中為數(shù)不多的“生意人”。
一陣凌厲的哭喊聲將小巷的寧靜撕開一道口子,家家戶戶聞聲而動,大家都紛紛打開門尋覓著哭喊聲的方向,只見裁縫田嫂從古井方向跌撞跑來語無倫次地大喊著:“我滴個牙誒,快點來人啊,譚阿子跌得井里噠!”老譚一激靈,將毛巾攥到地上,回屋搬起身邊一盤粗麻繩撒腿就往上頭跑,迎面撞上從屋內(nèi)連滾帶爬出來的李梅,老譚拿起繩子一端扎在腰上,使勁勒緊,把繩子塞到李梅手上,雙手扒著井沿就往下滑,李梅呼天搶地的便要沖上去,文老師攔在前面不讓她靠近井邊,一手拉著繩子一手拖著李梅,隨后趕來的一群男人接過文老師手里的繩子死死拽住,李梅張口便狠狠咬住文老師手臂,文老師嘴角抽動了一下,依然沒有松手。圍觀的人越來越多,半柱香的功夫后,老譚將他們唯一的兒子從井里拖了出來,這個剛滿七歲的娃娃臉色慘白,滿身污垢,顯然是早已斷了氣。李梅見此情景,張大嘴,嘴角都扯出了白筋,哭都哭不出聲,一言不發(fā)直愣愣地向后倒去,老譚手里還握著那根麻繩,被勒得青紫的手猛烈顫抖著,眼神呆滯,喧鬧的小巷頓時一片寂靜,靜得可怕,像1938年文夕大火燒完后的長沙城,鴉雀無聲,只有焦黑泥土色的傷疤印記。那日,老譚坐在師敬灣老墻根下一夜未歸,李梅和女兒不知去了哪里,不久老譚一家三口便搬離了老街。
(四)
譚家長子之死讓老街很長一段時間都陰郁不已,人們不敢高談闊論,且不讓家里小孩街頭巷尾的嬉笑打鬧,平日嘰嘰喳喳的大嬸們扎堆說話都少了許多,日子就這樣翻來覆去朝夕交替的過著,直到甄家獨子娶親這日,老街里才仿佛漸漸有了些人味。
寂靜的清晨,整座城慢慢蘇醒,老街被攀上枝頭的日光撩開了一道口子,晨曦毫無預(yù)兆的傾瀉而下,能聽到松枝舒展搖曳的聲音,站在街頭看向街尾,大小不一的樹蔭光暈稀疏地搖搖晃晃,讓人頭暈?zāi)垦?,像是波光粼粼的湖水,又更像躍動著的精靈。夏日是總讓人覺著疲乏的,幾聲蟬鳴或鳥聲掠過,翻動了書頁,也翻開了喧鬧。古井旁長滿青苔的厚重木門吱呀一聲緩緩移開一條縫,外圈略微生銹的鐵環(huán)隨門輕輕抖動了兩下又恢復(fù)平日的穩(wěn)重,門縫中隱約可見人影穿梭,悉悉索索在忙碌拾掇著什么,今日甄家獨子收媳婦,自是寂靜許久的老街中一大“盛事”。甄家獨子甄煜實則為養(yǎng)子,是從文老師親妹妹那過繼來的,五官清秀,瘦瘦高高,看似文弱書生,實則一身蠻力,直率剛強,聲音洪亮,兄弟成群,曾空口咬下一只活蛇頭釀酒,與甄老的風格大相徑庭,但甄家老兩口對他卻極是喜愛,當親兒子從小寵到大。
文老師通宵未眠,早早穿上一套嶄新的中國結(jié)扣紅色套袍,袖口是三寸寬的香檳金絲繡布,干凈的白發(fā)一絲不茍的盤在后腦勺,鏡架旁掛著的淺銀色鏈條垂在臉邊,襯得她兩頰上閃閃發(fā)光。接著,文老師在新房嶄新的被褥上用紅棗、花生、桂圓等食物擺放出“早生貴子”四字,這位筆下生花一輩子的老人,小心翼翼的伏在床邊,不斷撥弄調(diào)整著那個“子”字,也不知是遺憾,還是期待。文老師的妹妹文璨之泡了一屋子的芝麻豆子茶,還從自家熬了大鍋甜酒蛋湯端來,順道放了一些手搓糯米丸進去煮,香味四溢,她大聲呼喚著街頭巷尾的孩童進屋喝甜湯,甄家大門前所未有的敞開,里外人聲逐漸鼎沸起來,嬉笑聲、打鬧聲、祝賀聲、腳步聲全部灌進了這棟老宅。
陰雨天浸濕了老街古樸的石板路,空氣中散發(fā)著一股干澀的麻石味,遠處先是傳來細細碎碎的喧囂聲,漸漸地,爆竹聲,汽車喇叭聲,男女老少的笑聲,像海浪般撲騰著由近至遠的涌到街口,甄老刻滿字的石板在耀眼的鞭炮中閃閃發(fā)光,一個響亮的男聲喊著:“甄嗲屋里堂客來噠!”老街立馬沸騰了,密密麻麻看不到頭的接親隊伍人群涌入狹窄的老街,裁縫田嫂家養(yǎng)了9年的老狗對著領(lǐng)頭的紅旗牌轎車生氣的吠個不停,甄老站起身,輕輕整理了下自己結(jié)婚時穿的藏紅色中山裝領(lǐng)口,質(zhì)地上乘的面料歷經(jīng)數(shù)十年都未褪色,鏡片后的目光掠過墻上綴著金穗的囍字淡淡凝滯,拄著拐杖的手輕輕發(fā)抖,他下意識摩挲起衣襟內(nèi)祖?zhèn)鲬驯淼你~質(zhì)表鏈,這枚曾丈量過戰(zhàn)火紛飛與晨昏定省的計時器,是四十年教學(xué)生涯唯一收過的貴重束脩。這位見過無數(shù)大場面的傳統(tǒng)老知識分子,居然因為一位與自己沒有血親關(guān)系的人,第一次感覺到了強烈的緊張情緒。他走到門外,瞇眼看著迎親車隊前來的方向,人聲有些嘈雜,陽光有些刺眼,聽得晃得他有些頭暈,他看到甄煜牽著新娘下車朝自己走過來,胸前掛著大紅花,西裝革履,挺拔神氣得像戰(zhàn)場上凱旋歸來的將軍,大家第一次在甄老臉上看到了笑容,唇角牽起幾不可察的弧度,但卻沒人注意到甄老被歲月深深刻印的眼角皺紋里溫潤的微光。
青石巷深歲月長,文廟舊事映斜陽。
書聲漸遠余燈影,學(xué)宮猶存話滄桑。
市井人間煙火暖,舊宅門中故事香。
城南舊事隨風去,唯有古井憶衷腸。
(作者:喻靜,湖南省教育科學(xué)研究院教育史志研究所所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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