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評|《花樣年華2001》:曖昧從未停止,拉扯仍在繼續(xù)
文|戈多
當《花樣年華》的膠片在25年后重新轉動,我們不僅重逢了20世紀60年代周慕云與蘇麗珍(后文簡稱“周蘇”)的未竟情愫,更在九分鐘彩蛋《花樣年華2001》(即25周年上映版的九分鐘彩蛋內容,后文簡稱《2001》)中,窺見了新世紀的光影密碼。在《花樣年華》里,周蘇演繹著至親的婚外情,卻又是最熟悉的陌生人。他們可以演繹一出出越界的戲碼,心里的情緒卻埋藏至深,如同相逢錯過時巷尾的燈光般,晦暗不明。所以,如果有多一張船飛(船票),想要帶走的,是站在你眼前的他/她,還是你們曾經扮演過的彼此的丈夫/妻子?戲,有戲中戲;人,亦有劇中人。我們看到,《花樣年華》通過旗袍、雨巷等符號構建的凝固時空,在《2001》里新的平行時空加入以后,一切發(fā)生了變化。顯然,平行時空,帶給了周蘇更多的可能,也給我們帶來了周蘇新版本關系的呈現。王家衛(wèi)在用鏡頭語言暗示:曖昧的本質不是遺憾,是尚未觸發(fā)一系列蝴蝶效應的原始按鈕,是無數未被選擇的平行人生。25年后蘇麗珍之吻的回應,讓我們脫離了對他們“未能發(fā)生”的感傷,而是進入了一場“一切將要發(fā)生”的期待。選擇在2月14日這天,《花樣年華》25年重映,原本埋藏于樹洞的秘密,有了穿梭到新世紀的可能——讓舊世紀的遺愛,跨越成為新世紀的光斑。人影綽綽,唯有一盞路燈高掛。二人經過,只可側身接踵而行的街道,化身為明亮寬敞的便利店,陳列著毫無指紋,甚至可以當作化妝鏡的抽紙盒。提到嘴邊卻演到心里的婚外情,這次終于是可以做到明明白白,可以直接對情敵大打出手。20世紀60年代的愛情,是說給樹洞聽的秘密,新世紀的愛情則是可以掛彩在臉上、可以肆意宣泄情緒、可以用唇涂抹的奶油。曾經必須用草葉封口的情話,經歷四分之一世紀后,化作了霓虹燈下明目張膽的熱吻。這種從內斂到走向直白的表達,在我看來,似乎是一種有意無意的“對比”動作。而這,在20世紀60年代的《花樣年華》和《2001》中,幾乎是無處不在的。《花樣年華》中的色彩以暗灰、墨綠、酒紅等低飽和色調為主,通過蘇麗珍的旗袍、片中場景呈現出來,并構建出一個壓抑、逼仄、欲說還休的情欲空間。到了《2001》中,霓虹色彩、雨夜光影大量使用,顏色的冷暖對比也更為強烈,這一切,使其擁有鮮明的20世紀90年代港式懷舊風格。從20世紀60年代到21世紀,懷舊的基底做了保留,但色相上很明顯有所不同。色調由低調,變化為高調,服裝也緊跟著變化。蘇麗珍從原本包裹性強、強調身材曲線、強調女性特征的旗袍中“解放”出來,穿上了更具有新時代職場風格的襯衫、西褲、風衣。她更干脆利落,讓人不由得想起誕生于第二波女權主義席卷歐美的“吸煙裝”。女性的主體性通過這種服裝的表達,以一種走出原始的二元性別進入模糊性別的方式,主動走向自由,走到聚光燈下、名利場上,走到“桌前”。在《花樣年華》中,女性原本更強調曼妙曲線,但也更緊箍;男性則原本更“正經”。而在《2001》中,蘇麗珍脫掉原本的旗袍,離開裙裝,以中性姿態(tài)出現,增添了一抹男性力量的風采,更不受服裝本身的束縛。而周慕云也從原先成套的西裝中換成了花襯衫,那種平時就能隨意胡亂套在身上,無法在正經場合正式出現的樣式。而經過這樣的變化,到了《2001》,他們都從原先的衣物中走出來。在此基礎上,禁錮他們的規(guī)則不再,他們可以去做直接的情感表達,人物關系也明顯比之前更輕盈。當周慕云的手腳從舊的精神捆綁中解脫出來、主動吻上,又當蘇麗珍擁有了主動的空間,這才有了纏綿的回吻,有了世紀之吻的可能。同時,不得不提的是這次音樂的變化。由20世紀60年代的提琴為主配器,變?yōu)橐约鰹橹髋淦?。同樣,還是那首經典的《Yumeji’s Theme》。在《花樣年華》中,旋律婉轉悠揚,同主人公內心無法言說的情感一起反復出現,演繹著主人公那種被情欲反復碾壓、內心撕扯的感受,渲染著惆悵、曖昧、無奈、不舍等等情緒。而到了這次的《2001》,濃稠的情緒被削弱,取而代之的是相對輕松活潑、有話直說的現代愛情。由20世紀看似內斂卻暗藏機鋒的tango,變化為21世紀初流行、輕松共舞的disco,實際上少了些試探和輾轉反側,多了偷吻,多了這種直接到幾乎有“闖入感”的表達。這種變化也在“食物”這一元素上有所體現。在《花樣年華》的故事里,最后站在柬埔寨的塔布隆寺遺址里訴說秘密,放不下的人是周慕云。而蘇麗珍,有情欲,卻不情困。她會想念過去的日子,想念過去的人,但還是繼續(xù)著自己的生活,有了自己的小孩。在20世紀60年代,兩人的食物多是餛飩、云吞面、黑芝麻糊之類,這類食物都溫和、淡口,兩個人吃得也有禮有節(jié),講究著自己的風度,“發(fā)乎情,止乎禮”。到了《2001》,蘇麗珍的食物,可以是直接包場拿下,亂塞到肚子里解決肚餓問題的甜膩蛋糕。她可以不再顧及禮節(jié),只是因為情緒到了,想發(fā)泄自己的情緒,就直接找食物亂塞進去。她只管吃,只管盡興地吃。而這也就有了《花樣年華》里少見的,蘇麗珍臉上掛著奶油蛋糕的近景鏡頭,以及水果奶油蛋糕的大特寫。《花樣年華》的原故事,是從原始的“電飯鍋、方便面、便利店”三個食物的故事中,選取“電飯鍋”這一個,脫胎而來。王家衛(wèi)認為,因為有了電飯鍋,讓女人從廚房里解放出來,所以才得以還她們自由。而這一次,九分鐘的彩蛋,補上了“便利店”這一場景。蘇麗珍不僅獲得了電飯鍋,不僅獲得了外出工作,還擁有更大的自由——主動地拒絕愛情,主動地回應愛情。女性的自由,在此刻得以有了一次完成。當然正片之后加個九分鐘彩蛋的做法,必定會有人說,這是割韭菜,我們不買單。但墨鏡王好像并不那么在意諸多風云猜測。他常年戴著的墨鏡早已幫他濾掉了諸多尖銳顏色。撇不開流言蜚語的旗袍倩影,筆挺、不凌亂的西裝套裝,要怎么在《2001》繼續(xù)書寫他們的愛情篇章?這九分鐘,就是送給影迷的一場光影之約。
王家衛(wèi)在用自己幾乎回報未知的賭性拍片模式,為Deepseek流行、AI時代到來、人類焦慮感倍增的如今,寫下了他的答案——算計只能算出已逝的流量密碼,卻難以預言人類文明未來的光輝。王家衛(wèi)“薛定諤”的硬盤內存,還留藏著太多他鏡頭下人物癡纏的秘密、難解的情欲密碼,還在等待著有一天有如25周年這樣的契機,得以一見天日。而我們,仍然需要這如同諜戰(zhàn)戲一般需要層層破密的光影密碼,讓未竟的曖昧,永遠如奶油蛋糕上的草莓般新鮮誘人,讓拉扯的情愫,如亦步亦趨的舞步般永不停歇。責編:周聽聽
一審:周聽聽
二審:張馬良
三審:周韜
來源:湖南文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