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南日報·新湖南客戶端 2025-05-17 19:13:24
——獻(xiàn)給遠(yuǎn)去的父親母親,以及如父親母親一樣的故鄉(xiāng)人
文丨許云錦
西北望,想爹娘。
薄暮時分,辦公樓恢復(fù)寧靜。我獨坐窗前,思緒萬千。窗外,航班起起落落,一派春運的繁忙景象。隨著一架空客穿入天邊的云層,我的思緒也飛到了故鄉(xiāng)的白水河畔。
去年的春節(jié),父親還在。四年前的春節(jié),母親還在。可是,今年的春節(jié),父親母親都遠(yuǎn)去了。我的心,空落落的,找不到一處安放。長輩說,人生百年離不了娘。以前,我不信。現(xiàn)在,我信了。我只能接受一個殘酷的事實,白水河畔已經(jīng)沒有我的家。從此,入血入骨的白水河,便日夜流淌在我的魂里,夢里。
半葉芭蕉
從上帝的視角俯瞰,白水河流域就像半葉芭蕉。父親母親,以及如父親母親一樣的故鄉(xiāng)人,就在這半葉芭蕉的喂養(yǎng)、呵護里,長出身子,長出思想,長出繁衍不息的子子孫孫。
葉柄,鐫刻于慈利縣陽和鄉(xiāng)的禾鷹瀾。在倔強地沖出夾石口的高山深峽后,喘一口氣,緩緩來到長滿蘆葦、芭茅和白楊的灘涂,來到水鳥棲息翻飛的山光水色里,來到可以聽到一排排纖夫拉動帆船的澧水船歌里。
葉梢,昂首于武陵源區(qū)協(xié)合鄉(xiāng)的寶峰山上?;蛟S,這里是積雨云的故鄉(xiāng);抑或,是仰仗了寶峰山懸空寺的神佑。雨水,總是如期而至,從來沒有辜負(fù)過白水河畔蒼生的期盼。
從寶峰山的山脊直往東北,便是葉邊了。這個葉邊,便是縱橫千里的武陵大山。鳳冠嶺、金仙山高聳云天,云遮霧繞。由此,向南延伸的千山萬嶺、千溝萬壑,就如它們的子嗣,有幾份驕縱,也有幾份溫存。山,青郁蒼翠,水,歡快清澈。只待山落處,水成勢,浩浩湯湯匯聚到一起時,就成了白水河。
大南山下的白水河干流,便是芭蕉葉骨。大南山和白水河,藉藉無名于天門仙山和武陵大山之間,藉藉無名于張家界和武陵源這些藍(lán)色星球的寵兒之間。但是,它們的不朽,也自有其必然。
白水河流域,不過三百多平方公里。但在武陵山區(qū)的張家界,便是一片好山好水、好田好土了。這里是地質(zhì)學(xué)的天然博物館。西北角的寶峰山,北邊的鳳冠嶺,一脈脈石英砂巖峰林,是典型的張家界地貌;南邊的大南山,一處處石灰?guī)r溶洞,是典型的喀斯特地貌;東邊的浮石崗、夾石口,一片片紅色砂巖和礫巖的圓弧堆積,是典型的丹霞地貌。這里是生物的王國。因為北緯三十度線的神奇,武陵源核心景區(qū)擁有的動植物,這里一應(yīng)俱全;原野上的黑土地,是稻谷、油菜和蔬菜的樂土;山坡上的沙土地,是小麥、玉米和高粱的家園。這里是故鄉(xiāng)人獨特文明的產(chǎn)床。彈丸之地,縱跨三縣四鄉(xiāng),洞庭湖文明與武陵山文明,土家族文明與漢族文明,農(nóng)耕文明與旅游文明,在這里交匯,糾纏不休,生生不息。
而白水河呢?那些支流,猶如芭蕉的葉脈,或者調(diào)皮,或者狂放,或者婉約,齊刷刷地從北方向南邊匯來,帶著不同文明的色彩,最終匯成了豁達(dá)包容、風(fēng)光旖旎的白水河。通常,白水河極其優(yōu)雅,左一個圓弧,右一個圓弧,沿途留下許多形如太極的原野平川。河床很淺,卻有百十米的岸距,除了回水處的深潭,幾乎全是鵝卵石沙灘。水中有魚,成隊成串,陽光下鱗光閃閃。岸上有柳,成團成片,傾瀉著濃蔭花香。
母親說,有村莊的地方就有芭蕉,有芭蕉的地方大多有村莊。透過岸邊柳林,透過原野莊稼,就可以看到一蓬蓬的芭蕉。在芭蕉的掩映下,山根下的村莊若隱若現(xiàn)。
芭蕉,之于白水河,不僅攸關(guān)生存,也攸關(guān)靈魂的棲息。千里萬里之外的游子,總是保存著關(guān)于芭蕉的深刻記憶。芭蕉,是白水河夏日的濃濃蔭涼,是清熱解毒的一劑良藥,是奶奶蒸烤葉葉兒粑粑的淡淡清香,是孩子們用葉骨制作的“長槍短槍”,也是饑荒年代火烤蕉心的救命糧,是山野里遮風(fēng)擋雨的大雨傘,是外出時打包攜物的百寶袋,更是故鄉(xiāng)人對遠(yuǎn)方游子的深情招手。
記住芭蕉,便是記住了鄉(xiāng)愁。
滿河嗩吶
“嗚里啦啦那里吶,嗚里啦啦那里吶?!边@分明是娶親的嗩吶聲,來自白水河岸。新郎是父親,新娘是母親。父親是以白水河流域經(jīng)典的娶親方式把母親娶進(jìn)家門的。
父親母親相識于白水河下游的一個村莊,叫姚家院子,隸屬于慈利縣許家坊鄉(xiāng)。父親的外婆在姚家院子,母親的外婆也在姚家院子。逢年過節(jié)看外婆,他們便認(rèn)識了。因為很投緣,便相處得很好。母親的家,就在姚家院子上坡走兩里的地方,叫龔家坡。有一次,父親去外婆家,沒看見母親,于是跑到龔家坡去玩。
好巧不巧,那天正遇上日本鬼子折返的轟炸機和戰(zhàn)斗機群掠過。數(shù)十架飛機以極低的飛行方式,疾速壓著樹梢向村莊掠來,大人小孩紛紛驚叫著四處躲藏。父親也沒有遲疑,趕快拉起母親向村西的深井跑去。這口深井兩米見方,水位很低,但因為有著上小下大的優(yōu)勢,可以藏下十來個孩子。一陣鬼怪式的嗥叫過后,村莊重歸寧靜。人們陸陸續(xù)續(xù)從隱蔽的地方探出頭來,拊拍著胸口,喘息未定,直喊兇險。據(jù)說,機群在前方轟炸了溪口古鎮(zhèn)后,便趕往常德投胎去了。父親母親這次牽手以后,便是一輩子的緣分。
那時節(jié),還解放不久,娶親可以沿用古禮。父親穿著喜慶,母親坐著花轎,一陣嗩吶鞭炮之后,便從龔家坡出發(fā)了。下得坡來,到達(dá)白水河邊,便是二十里溯水而上的原野驛道。一入平川,抬嫁奩的小伙子們便瘋狂起來,又是跑,又是癲,嗩吶也就吹得更歡。父親口訥,緊隨著花轎,一邊前后奔跑,一邊傻傻地笑。時值隆冬,母親坐在花轎里,因個子小巧,怎么也夠不著腳邊的火籠子,直冷得瑟瑟發(fā)抖。因為轎子里放了火籠子,轎夫們才沒有顛轎,不然,母親會嘔吐一身。
在白水河流域,娶親,往往就是一場兩個家族之間、兩個地域之間文明品質(zhì)的擂臺。除了鐵定的出場人物,其他都是雙方最拿得出手的角色。
在鐵定的人物里,女方的小舅子,是要背小背簍的。這是一個做工極為講究的女式小背簍。背簍里,裝著一把女式花紙傘,裝著娘家陪嫁的貴重物品,裝著類似喜糖的“麻衣兒”。男方的小叔子們,有的要背起兩蓬蚊帳,遠(yuǎn)遠(yuǎn)地走在最前面;有的要打喜鑼,金黃色的小小喜鑼,聲音清脆,節(jié)奏歡快,是山水間報信的喜鵲。
這場由男方主導(dǎo)的擂臺,往往會派出強大的娶親陣容。知事,是娶親的總管,往往由族里的管事人擔(dān)任,大事小事,都是有條不紊。禮生,多是胡須飄飄的飽學(xué)之士,一出口,便是“四言八句”,隨機應(yīng)變,隨口便答?;ㄖφ姓沟挠H女,必須是家族中最漂亮、最靈性、最懂禮節(jié)的四個未婚女子。娶親的轎夫們,個個身強力壯,精神抖擻。在女方,也要選擇四個未婚的優(yōu)秀送親女,由一名德高望重的女性長輩擔(dān)任送親婆。若干年后,父親成了家族中最有名的知事,母親成了家族中最有名的送親婆。
娶親的前前后后,在女方的堂屋里,在男方的酒席上,在顛轎的路途,轎夫與送親女之間,來客與迎親女之間,往往有對上眼的。于是,這場娶親,便成為了孕育下一場婚事的母腹。
走過了龍?zhí)?,便是孫家崗。因古柳、篷竹、芭蕉們的冬蟄,娶親隊伍便給沿途增添了無限喜氣與活力。再往上走,便是巖口了。巖口是湘西地區(qū)與常德地區(qū)的界鎮(zhèn),隸屬于大庸縣合作橋鄉(xiāng)。伯修橋是白水河上最古老的風(fēng)雨橋,見證過無數(shù)歷史的烽煙。過了伯修橋,便是巖口古街,鄉(xiāng)親們延續(xù)了翻身做主人的喜悅,為娶親隊伍吆喝、歌唱。
這里已是白水河中游,對河兩岸的山靠得更近了些,樹木的綠色顯得更加濃郁了,似乎看不出冬天的影子。再往上走,便是中嶺山。中嶺山下的八斗坵那棵千年古樟,像一尊菩薩,屹立村口,為路人遮風(fēng)擋雨,為村民虔誠祈福。
娶親隊伍來到白水河支流柳葉溪深處,遠(yuǎn)遠(yuǎn)地,便望見一座古樹成蔭的村莊。這里,便是萬家院子,父親的家。母親曾不止一次地告訴我,告訴許多人,沒想到自己會出嫁到這樣一個山旮旯里,當(dāng)時,身上冷,心里也冷。但是,往后的日子,雖然吃盡艱辛,但也享受到了無數(shù)溫暖和快樂。
“嗚里啦啦那里吶,嗚里啦啦那里吶?!眴顓嚷暁g,滿河流韻。
溪河的兒子
我曾不止一次地問母親,我是從哪里來的?每一次,母親都笑瞇瞇地告訴我,是從溪河里撿的。并且講故事,說是在夏天的一個夜晚,燥熱得很,后半夜就下起了大雨,從山羊寨,從皇家山,從大山小嶺,從田邊地頭,傾瀉翻涌出無數(shù)的水流,不一會兒,門前的柳葉溪就驚濤拍岸、洪流聲疾了。父親母親聽到洪水里有嬰兒的啼哭聲,便趕到溪水中,把我撿了回去。于是,每逢下雨漲水,我便跑到院子前坪,看柳葉溪洪水翻滾。心想,怎么就撿到了我呢?如果父親母親沒有撿到我,我豈不是要去洞庭湖喂魚了?
可是也很奇怪,院子里的小伙伴們都說自己是父親母親從洪水里撿來的。我們便琢磨,怎么就從來沒有親眼看到過大人從洪水里撿到孩子?難道,都是下雨天深更半夜里撿的?有時,我們便在夜晚漲水時去蹲守,結(jié)果一無所獲,往往被父親母親揪著耳朵擰到了床上。
我是家中次子,原本排行老四。聽父親母親經(jīng)常念叨,老大是個兒子,剛出生,因為接生婆給孩子身上擦多了酒精,一會兒就夭折了。老二也是個兒子,據(jù)說是和孔子同一天生日,十分聰穎,可惜天妒“英才”,兩歲時因為高燒不退而夭折。父親母親傷心欲絕,奶奶快要哭瞎了雙眼。后來,母親一直沒有生育,急壞了爺爺奶奶。于是四處求神拜佛,尋醫(yī)問藥。按母親后來的說法,叫“神藥兩解”。柳葉溪里,有爺爺奶奶經(jīng)常點燃的香燭紙錢,也有父親母親經(jīng)常捶打的中草藥劑。日復(fù)一日,年復(fù)一年。涓涓溪水,不知流淌了多少農(nóng)家人的辛酸和淚水,也不知流淌了多少農(nóng)家人的執(zhí)著與希冀。
五年后,終于傳來了喜訊,我的大哥出生了。緊接著,一溜煙,四兄弟便活蹦亂跳地來到了這個充滿生命能量的老院子,來到了這個五彩繽紛的人世間。爺爺把喜悅壓在心頭,在火塘邊鄭重地宣布,怕孩子們不好養(yǎng),管父親要叫“二爹”。從此以后,我們幾兄弟只知“二爹”,而不知“爹”。后來稍大,我們便也推論,父親為什么管爺爺叫“伯伯”,也一定是經(jīng)歷了一番生離死別。果然,是因為父親小時候生了一場大病,眼看難以成活,于是就把爺爺叫“伯伯”了,把觀音菩薩叫“干媽”了。很是湊巧,父親竟然奇跡般地存活了下來。
記得有一次,哥哥得了急癥,燒得迷迷糊糊。時候已是深夜,全家都行動起來。父親翻山越嶺來回走三十多里山路去合作橋衛(wèi)生院買草藥藥丸,母親提著馬燈去屋后山背的天子院找幺爺爺討要神符,爺爺打著火把下到柳葉溪尋找“克馬葉”和“溪黃草”,奶奶在灶臺的火塘前用鍋灰給哥哥“討黑”。
后來,奶奶累了,便安排我陪著哥哥??赡芤咽亲右?,黢黑的老木屋里,上了燈罩的煤油燈散發(fā)著灰黃的暗光。我把蚊帳扎得緊緊的,生怕有些什么不干凈之物。奶奶也給我在枕頭下放了一把柴刀。哥哥在床鋪里側(cè)昏睡著,不到九歲的我鼓著眼睛躺在外側(cè)。時間稍長,我便恍恍惚惚了。忽然,煤油燈“噗”地一聲熄滅了。我立刻驚醒,意識到屋里來了不尋常之物,馬上抓起枕頭下的柴刀,拉開蚊帳,朝著黑夜,一通亂砍,并不停地大喊:“有鬼啦!有鬼啦!”奶奶聽到我的喊叫聲,拿著煤油燈匆忙趕過來了。奶奶安撫了我一會兒,便再沒有離開這間木屋。
最先回來的是爺爺。他把藥汁已在柳葉溪搗好,一進(jìn)屋,就讓哥哥喝下去。實在是神奇,不到半個時辰,哥哥居然退燒了,并且可以說話了。等到父親母親下半夜趕回來,哥哥已想吃東西了。我常常尋思,可能哥哥也是從柳葉溪撿來的,不然,怎么只是吃了柳葉溪的藥草汁就能起死回生?
我對溪河始終懷有一份親切感。不僅因為我是溪河的兒子,更是因為柳葉溪饋贈的一切。柳葉溪給予了我食物,不僅有上桌的魚蝦,還有依溪臨水而榨取的葛粉蕨粉,還有那四季不斷的紅薯粉。柳葉溪給予了我歡樂,不僅是水中游泳,還有沙灘上修砌城堡,更有柳樹下的蔭涼和悠揚的柳哨。
這條長長的溪河,是父親母親賜予我的。守住這條溪河,就是守住父親母親的一切。
浣洗人生
母親個子小巧,扛不住體力重活,只能做點手上功夫和家務(wù)。母親剛過門時,奶奶曾不無擔(dān)心地說過:“鈞丫頭腰桿那么細(xì),以后生個兒子,可能只有拳頭那么大?!扁x丫頭就是母親。但事實卻開了個大大的玩笑,母親生下的兒子,個個牛高馬大。
曾經(jīng),外公在抗日的舊軍隊里當(dāng)過文書,內(nèi)戰(zhàn)時返鄉(xiāng)從教私塾,因為對文化的理解比較透徹,便安排母親上學(xué)了。盡管母親學(xué)習(xí)成績一直名列前茅,但上完小學(xué)第四冊后,便被外婆強行拉回去上山扛活了。母親姊妹多,她排行老大,在男尊女卑的年代,母親離開了心心念念的學(xué)校,扛起了砍柴重活和大部分家務(wù)。盡是石灰石的大南山,只長茅草,鮮有樹林,毒日頭下,要砍一捆柴何其艱難。洗衣,要下到兩里外山腳下的胡家溶山洞里,道路崎嶇泥濘,上下一次也是要鼓足勇氣。出嫁,也許是母親對大南山殘酷生存環(huán)境的最好逃避。雖然,父親的老院子坐落在盆地的邊緣,一條山?jīng)_的谷口,群山環(huán)抱,只能看見一片形如湯勺的天空,遠(yuǎn)遠(yuǎn)沒有龔家坡居高臨下的那份心曠神怡,但是,母親獲得了心靈的自由。很快,母親便從初嫁時的冷心,變成了如今的滿心歡喜。父親是從來不讓母親扛重活的,母親便操持種菜、養(yǎng)殖和家務(wù)。
浣洗是母親最擅長的活計。發(fā)源于桃樹灣大山深處的柳葉溪,叮叮咚咚地來到老院子,已是小有規(guī)模了。這里,大部分河床都是整塊整塊的大青石,清水流過,極其澄澈。因為有上、中、下三個院子,柳葉溪的浣洗點很多。我家在中間的老院子,母親便選中大栗樹下的青石灘。青石灘形如小船,水質(zhì)干凈,流速適中,沒有形成回旋,便于把一背簍一背簍的衣服浸泡在灘里。灘邊有幾塊凸起的大青石,表面光滑,是棒捶搗衣的好地方。岸上,除了冠蓋如云的大栗樹,便是成片成片的楠竹林,一年四季,青石灘很少受到日曬雨淋。
大清早,母親便背著一家八口人的衣服,撥開柳葉溪的晨霧,來到青石灘。浸泡,上皂,揉搓,搗衣,清洗,抖開,晾曬,一條龍如行云流水。那時洗衣,主要是用茶枯除膩,能用上肥皂和洗衣粉的家庭不多。茶枯顆粒粗糙,上皂、揉搓和搗衣時,要特別注意方式和力道。母親悟性極好,分寸拿捏得妥妥的。母親搗衣時,陣陣棒捶聲,驚起了溪中水鳥,也驚起了鄰家女人。鄰家女人們陸陸續(xù)續(xù)下溪浣洗,和母親嬉笑著打著招呼,柳葉溪便熱鬧起來。嘰嘰喳喳地談笑間,太陽便跳過山頭的樹梢,朝這邊打望過來。母親抖開一件一件比較亮色的衣服,飛起的水霧,在朝陽下呈現(xiàn)出一道道彩虹。如果是浣洗蚊帳、被子,母親會和姐妹們互助,兩兩一組,使勁地把大件布品擰干。如果有一方力量小了,輕者手掌摩擦變紅,重者會落入水中,然后,柳葉溪便是一溪的哄笑聲。
“是誰幫咱們翻了身,是誰幫咱們得解放,是親人解放軍,是救星共產(chǎn)黨?!焙寐牭母杪?,從柳葉溪漸漸飄起。最先唱起來的,是從小唱過花旦的母親。百靈鳥般悅耳動聽的歌聲,在浪花里,在竹林間,在萬家院子的鄉(xiāng)土,升起,縈繞,飄去遠(yuǎn)方。藏族的《洗衣歌》是母親的最愛,也是院子里姐妹們的最愛。往往,母親起了頭,姐妹們便會不約而同地跟唱起來,常常惹得上山扛活去的男人們駐足打望,開幾句玩笑。年輕時的母親,皮膚白里透紅,五官俊俏,在朝陽和水光的映照下,更顯美麗。常常,母親會被姐妹們的玩笑羞紅了臉。
古老的院子,最可見的生機,便是家家戶戶的裊裊炊煙,便是樓閣屋頭晾曬的多彩衣被。母親晾曬衣服極其認(rèn)真細(xì)致,一件件有序排列,一件件拉扯得整整齊齊。因為成了習(xí)慣,一家人穿出去的衣服,都是干干凈凈,整整齊齊。雖然只是普通料子,但卻能穿出城里人的感覺。后來,母親成了裁縫,成了十里八鄉(xiāng)有名的師傅,對衣料的研究那就更深了一層。以至于,在浣洗時,母親的方式方法更是不同一般。以至于,我們家的衣服,就是更加有形一些,更加耐穿一些。
或許,是因為長期浸在水邊,那份干凈營養(yǎng)的水汽滋潤,母親便總是年輕著,好看著,把山野里的日子過得新新鮮鮮的。
夢想的重構(gòu)
皇家山下,西南有一支脈,臨近山根,隆起一塊臺地,臺地前方,便是柳葉溪和原野。老院子便坐落在這個臺地上。
老院子怕是有近二百年了,打我記事起,它就一直蒼老著。老院子的構(gòu)形,大致是一個整體。從總槽門進(jìn)去,便是兩進(jìn)堂屋。兩進(jìn)堂屋之間,是一個玉樹臨風(fēng)的亭子間。兩側(cè)的無數(shù)廂房,分布在三個端池的周邊,多條迂回曲折的走廊,把所有的廂房串聯(lián)??v使傾盆大雨,院子內(nèi)走動都有一雙干鞋。槽門外,有兩座石獅凳,有青石板鋪就的天塔。往左往右的面子上,都是臨著溪水,清一色的吊腳樓,頗有一番風(fēng)情。我估摸,祖先應(yīng)該是一個大戶人家,老院子遠(yuǎn)遠(yuǎn)望去,茂林修竹,古木參天,流水潺潺,屋宇儼然,有點氣象萬千的意思。
某日,遠(yuǎn)房的華子大公溜達(dá)三里地,到了老院子。在搖搖欲墜的亭子間流連了一陣子后,感慨萬千地說:“三十年河?xùn)|,三十年河西,老院子的運腳怕是要歇了?!闭f者無心,聽者有意。華子大公本是自言自語,不想父親就在堂屋后面的退房給孩子們上學(xué)去的棉被打包。聽得此話,父親也沒聲張,透著門縫看出去,只見華子大公拄著拐杖,胡須飄飄,正站在風(fēng)雨飄搖的亭子間。樹大分杈,兒大分家。按照祖輩商量的意見,里間的大堂屋和亭子間歸我家所有,但又是公會之所,大家都可以使用。父親打了個寒戰(zhàn),心想,房子是很破很老了,可是現(xiàn)在,是無能為力。但愿華子大公的話不是咒語。
父親便與母親說了此事。母親抹了一把眼淚,說:“先送兒讀書,再攢錢修屋。”那時節(jié),四兄弟都先后從村里鄉(xiāng)里到了縣一中讀高中,父親母親的壓力可想而知。父親母親把我們四兄弟叫到跟前,反復(fù)叮囑:“農(nóng)村人,除了讀書,沒有其他更好的出路。父母苦,是為兒女。兒女苦,是為前途。大家都苦,先苦后甜。”對這個道理,當(dāng)時我是似懂非懂,后來便刻骨銘心了。
恢復(fù)高考后的第二年,初中畢業(yè)生可以考中專了。我從村校初中畢業(yè),在新橋鎮(zhèn)參加中專統(tǒng)考。那一年,社會知青開始大量涌入考場,應(yīng)屆生的機會不大。但幸運的是,我上中專錄取分?jǐn)?shù)線了,還在全縣靠前位置,更是遠(yuǎn)超縣一中高中錄取分?jǐn)?shù)線。好巧不巧,我們班中專上線了三人,而且全是我們老院子里的。村干部,那時叫大隊干部,放鞭炮來了。學(xué)校的老師,也放鞭炮來了。然后,人們期待著三個孩子鯉魚躍龍門??墒?,望眼欲穿,等不到給農(nóng)家?guī)硐矏偟泥]差。八月份過去了,等九月份。該上學(xué)的都上學(xué)去了,天氣也漸漸變涼了。母親每天一有空就在柳葉溪邊的路口上等,等得樹葉都開始飄零了。九月份又過去了,三個孩子依然在家里煎熬。
十月初,母親終于忍不住了,和父親商量一番之后,急火火地上縣城去了。那天她起得很早,回得很晚。在沒有通電的日子,煤油燈是很讓人犯睏的。晚上八點多,我就忍不住了。父親說:“再等一等,你媽今天一定會回來的?!笔c多,母親終于回來了,雖然十分疲憊,但臉上總算有了久違的笑容。母親說,教育局總算答應(yīng)把三個孩子錄取到縣一中讀高中了。正如母親所說,第三天,我們?nèi)说搅丝h一中,并被分配到了城市重點班。
后來,我才知道,母親是上訪去了。吵過,鬧過,哭過。母親反復(fù)質(zhì)問:“孩子們究竟有什么過錯?!”禁不住母親長時間的質(zhì)問和一番真情,教育局才作出補錄高中的決定。那一天,母親起早摸黑,那么黑的天,那么險的路,往返一百三十多里,滴水未沾;那一天,瘦小的母親做出了男人都未必敢于做出的決定,哪怕被抓進(jìn)班房,也要為孩子們爭取一個好的未來。
二十多年后,我從當(dāng)年村校校長,兼我們四門課課任老師的王老師回憶錄中,才弄明白,我們?nèi)齻€孩子未被中專錄取,是因為王老師是右派,是壞分子,頭上有五頂“黑帽子”,他的學(xué)生是不能被錄取的,我們是受到了株連政策影響。王老師心有余悸地說:“當(dāng)年你母親到教育局上訪,有為我鳴冤叫屈的嫌疑,確實是有被抓起來的危險。像這種情況,你母親還是全縣第一人。我對不起你們,也對不起你們的家長?!甭犃送趵蠋煹脑挘倚睦锸菧I水長流。為了勇敢的母親,也為了忍受屈辱令人肅然起敬的王老師。
某日,華子大公再次溜達(dá)到了我們老院子。亭子間還是風(fēng)雨飄搖。當(dāng)時,堂屋里有不少人客。華子大公上下左右打量一番之后,再次感慨:“都說一代英雄一代衰,看來講不準(zhǔn)了,老院子是一代勝過一代。”他說這番話的時候,正值我家小弟弟繼我和大弟弟之后再次考上大學(xué),而且是以全縣前十名的成績考上重點大學(xué)。
父親母親聽到了華子大公的話,會神一笑。一轉(zhuǎn)背,父親母親便商量,這個屋確實要重修了,搞不好,隨時有可能垮掉,會砸到人的。等小弟弟也參加工作以后,留下我們童年夢想的老屋被拆下來了,一棟兩層磚房拔地而起。
新房建成之日,父親母親又把我們幾兄弟叫來叮囑:“這個房子不算好,我們這代人只搞得成這個樣子。你們將來要修更好的房子,但有個前提,如果沒有把子孫送進(jìn)大學(xué),就不要在房子上動腦筋了?!笨粗赣H母親滿臉的滄桑和充滿期待的眼神,四兄弟堅定地點了點頭。
依戀青山
記不起來,父親母親是什么時候開始蒼老的。
那個時候,母親在長沙給小弟弟帶孩子。有一次,連續(xù)幾天感覺不舒服,以為是感冒,就在家里吃了幾個藥片。第五天,實在熬不住了,便答應(yīng)了弟弟要她去醫(yī)院的再三請求。一進(jìn)湘雅附二醫(yī)院,便被醫(yī)生安排住院。剛在病床上躺下,便人事不醒了。醫(yī)護人員緊急會診搶救,結(jié)果是心梗,院方下達(dá)了病危通知。幾天后,母親才脫離危險,再修養(yǎng)幾日,勉強出院了。從此,母親便落下了病根。那一年,母親還不到七十歲。
后來,父親母親隨我居住。記得母親特別怕冷,一入冬,身上要穿七、八件衣服,感覺厚重的衣服快把弱小的母親壓垮了。但是母親還是說:“總是感覺前胸后背有涼風(fēng)在吹?!贝采?,除了電熱毯,還要蓋上三床被子,真擔(dān)心她會窒息。平時,呆在家里,總是迷眼不開,昏昏欲睡,直說不舒服。
有一天,母親對我說:“你開車帶我到外面轉(zhuǎn)一轉(zhuǎn)去,可能舒服一點。”于是,我便帶著父親母親開車轉(zhuǎn)一轉(zhuǎn)。果然,在路途,母親的精神狀態(tài)好多了。據(jù)說,心臟病人坐車運動,有利于緩解不適癥狀。自此,我和兄弟侄子們,便輪流帶著父親母親開車散心。從日出東山,到夕陽西下,母親總是說不要急于回去,時候還早。那些年,把全市的鄉(xiāng)鎮(zhèn)幾乎跑遍了,但去得最多的地方,還是白水河。
一上國道,母親就會說,順白水河往下走。起初,我只以為是因為母親的娘家在白水河下游。后來,我發(fā)現(xiàn)不僅如此,她更是有自己的想法。母親在車上指著窗外說:“你看,越往下走,山勢越小,河流越大,田野也越來越寬闊,心里也越來越舒服?!备赣H也說:“你看,順?biāo)?,就到了澧水河,再往下,就到了洞庭湖和長江,一直到東海,會到很多發(fā)達(dá)的地方?!备赣H母親你一言我一語,我總算聽出來他們想要表達(dá)的意思,那就是:“順?biāo)?,是盛世繁華;逆水而上,是人間滄桑?!备赣H母親說,在他們小的時候,就喜歡在漲水的日子,順著河岸向下游奔跑,想看看常德,想看看長沙。
車到白水河下游時,母親便指著河對岸的龔家坡說,外公是教書先生,只可惜我書讀得太少。又指著坡下的陳坪說,那就是我上學(xué)的地方,我班上有個同學(xué)后來在上海參加工作了。說著,母親的神色便有些黯然。父親也指著對岸的姚家院子說,太外公是晚清秀才,文才了得,所以,奶奶有很好的教養(yǎng),給我們傳承的家教一百年也不過時。又指著姚家院子后面的山頂小臺地說,那是姨婆的家,她的孫子海霞表哥很有出息,大學(xué)畢業(yè)后就到了省城工作,后來駐美國,駐斐濟,是個了不起的人物。說著說著,父親母親便都無限感慨地說:“還是老輩人說得好,耕讀傳家,詩書留后。其他的都不管用?!?/p>
有時候,車到了白水河上游和中游,父親便會給我講起李家崗“七虎二豹三將軍”的故事,講起分水嶺解放軍大戰(zhàn)“篾腦殼”(桂軍)的故事,講起王家灣王正道鎮(zhèn)守臺灣的故事,講起巖口湯子模當(dāng)建國川軍軍長與賀龍的故事。當(dāng)然,也會有無數(shù)木匠、鐵匠、巖匠、篾匠的故事,會有花燈、龍燈、獅子燈、蚌殼燈的故事,也會有白虎堂駐扎北固鄉(xiāng)游擊隊的故事,會有溪口棉花山紅軍作戰(zhàn)的故事。偶爾,還會講到一個本地叫花子四處討米回來,卻接濟了很多外地叫花子的故事。每次講古,父親母親都要翻看人性,唏噓再三。用我的語言翻譯一下,大概就是:“弱小,不等于卑微;強大,不等于偉岸?!?/p>
父親母親實在爬不起我家的樓梯了,弟弟便給二老買了電梯房,我們也幾乎每天去看看。后來,我因調(diào)到外地工作,陪伴便少了許多。但我每天都在了解二老的情況。雖然有電梯,但母親的行動還是極為不便,于是便用上了輪椅。每天,父親用輪椅推著母親去逛街,去買菜,去學(xué)校門口守候?qū)O輩。每天晚上,父親給母親端茶,遞藥,添衣,蓋被??床怀龈赣H是個接近九十歲的老人,陪伴母親的日子,他像個壯年人,一天天傻傻地笑著,好像有使不完的勁。
終究,疲憊的身軀熬不過風(fēng)刀霜劍。疫情剛來的那幾天,全城禁足了,開車帶父親母親出去活動的計劃也被迫停止了。十三天后,滯留在家中的母親便患了腦梗,在醫(yī)院重癥監(jiān)護室艱難度過八個多月后,最終撒手人寰。母親的離去,徹底擊垮了父親,父親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蒼老。好好的父親,能看書寫字的父親,能接受記者采訪的父親,能操持家務(wù)種地干活的父親,好像一下子都不會了。他經(jīng)常夜半驚醒,坐一會,哭一會,說母親沒有錢用了,說母親的衣服破了,說母親被人欺負(fù)了。然后,深更半夜起來,在屋后平臺上燒紙錢,在屋前屋后焚香禱告。醫(yī)生說,父親患上了老年癡呆??墒牵疑钚?,父親應(yīng)該是思念母親了,思念太深,走不出來了。半年前,因為白肺,父親追隨母親,也匆匆離去了。按照父母生前遺愿,雙雙合葬于祖墳山。從此,祖墳山便成了我永生的牽掛。
父母歸隱的山巒,是一脈極好的青山。厚實的靠山,是氣勢巍峨的皇家山龍窩峰;遙遠(yuǎn)的前方,是高聳入云風(fēng)景如畫的金仙山;山下,是日夜不息歡快流淌的柳葉溪,順?biāo)ィ闶前姿?,便是父親口中的洞庭、長江和東海。
東海,那是紅太陽升起的地方。
責(zé)編:廖慧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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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源:湖南日報·新湖南客戶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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