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南日報·新湖南客戶端 2025-05-26 15:35:39
文丨袁日龍
黃惇老師是我自中學時代起就崇拜至今的書畫大家。
2024年11月份,黃老在何香凝美術館(深圳)舉辦《風南來——黃惇書法篆刻學術展》,此次展覽在國內(nèi)外影響巨大、好評如潮,當時我也非常想去現(xiàn)場看看,奈何工作繁雜、脫不開身。不承想2025年5月,《風南來》竟然來到了我現(xiàn)在工作的城市——長沙(美侖美術館)展出,而且這個美術館離我住的地方開車只要十幾分鐘,欣喜之情、難以言表,于是在連續(xù)幾天觀展后、我打算把自己斷斷續(xù)續(xù)寫下的一點心得體會總結(jié)成一篇短文。
首先回憶起一個有趣的事情:
我這個人一直不太喜歡上網(wǎng),中學時代有過唯一一次和同學去網(wǎng)吧上通宵的經(jīng)歷。幾位同伴計劃打一夜的游戲、興奮不止,我卻覺得玩游戲索然無味,便在網(wǎng)吧看了一夜的書畫視頻,其中印象最深的有徐湛老師的國畫視頻和黃惇老師的書法視頻。其實當時對這些老師一點都不了解,就是在網(wǎng)上隨便搜索的視頻,只覺得視頻中黃老師講得比較有趣、寫得也比較瀟灑自由,就是好看。但是后來我通過書法專業(yè)考上本科,發(fā)現(xiàn)我們有好幾本專業(yè)教材就是黃老編寫的,比如:《中國書法史·元明卷》(江蘇教育出版社)、《書法篆刻》(高等教育出版社)、《清理與超越》(江蘇美術出版社)……這一下黃老的形象在我心目中更加高大、清晰了。而且特別有幸的是我們學校的好幾位教授都是出自黃門的研究生、博士生,都是黃老的愛徒。大學期間我算是讀了不少的專業(yè)書,其中也包括黃老的書,慢慢對黃老的學術思想有所了解,加之也受到老師們的影響,就對黃老這一路書風更加喜愛。
這次展覽開幕式當天,我到了美術館后便直接進入了展廳,我知道這個展覽一天是看不完的,于是決定先大飽眼福把全部作品瀏覽一遍,再慢慢品味。
在展廳門口我就看到了鄢福初先生寫的前言,文中有這樣一句”他的書法里有一種難得的古典意境,蕭散、清雅中不失老辣,縱橫、銳利中又不失溫潤,是深具人文精神的好字?!蔽矣X得這是我看到過的評價中對黃老書風描述得最為準確的文字,尤其是“深具人文精神的好字“,直接影響到了我觀看的感受以及思考。當我瀏覽了一圈作品之后,有些不成熟的認識一直在腦海里跳躍:于展覽而言,是書齋品味與展廳效果的統(tǒng)一。
整個展廳作品非常豐富,從內(nèi)容上講,包含了詩、書、畫、印,四全且四妙;從形式上講,包含了條幅、手卷、扇面、中堂等,多樣融合,在整個展廳中非常有視覺效果,同時又可賞可讀。
詩,黃老的詩稿最早我是2017年在“我夢揚州“那次展覽上見過,感覺和現(xiàn)在出版見到的王鐸詩稿風格類似。細看的話,此次展覽有很多作品都是黃老的自作詩,皆清新雋永、以詩詠志。比如《草書歌》中“我今草書丈六紙,疾風驟雨任張弛”,其氣勢與滿紙云煙的大草相得益彰,又如《深夜校書》中“秋風吹冷案,甘愿守孤貧”,讀罷,似乎一個在暗暗的油燈下、孤單的背影形象浮現(xiàn)眼前……直讓人想到白石老人的經(jīng)典名言:“書畫事,乃寂寞之道”。黃老為白石老人再傳,倘若白石老人有靈看到,是否也會贊賞“此為師吾心哉”。詩,是文人的魂,是文人的心,有了文心,雕龍也好畫鳳也罷,都能得其三味。展廳中有一幅作品讓我久久難忘,是一幅《相看兩不厭》(橫卷),這是黃老游歷云南大理以后完成的,其中詩是自己作的、字是自己寫的、畫是自己畫的、印是自己刻的,甚至裝裱設計都是自己構思的,這樣的作品、似乎已經(jīng)好久好久沒有見過了。這樣的作品、放在整個書畫藝術史上,又有多少件呢?
書,此次展覽大約有70來件書法作品,篆、隸、行、草樣樣都有,同時大小兼?zhèn)?,小幅者,不過平尺,小字者、不過指甲蓋大小;大幅者、縱橫十來米,大字者、單字盈尺……可謂包羅萬象,每一幅都可圈可點,真要深究、每一幅都能寫一篇短文來。這里只能就幾件具體的作品來聊聊,也是自己帶學生去看展覽時提了一下的:
時間比較早的一幅是2008年的《張懷瓘書斷句摘》(行書條幅),雖然是近20年前的作品了,白宣已經(jīng)泛了黃,但是筆墨非常自然。我數(shù)了一下,最多的一筆墨下來竟寫了十三個字,枯濕濃淡、一任自然,通篇的結(jié)構隨勢賦形,尤其是左右結(jié)構的字,在正斜、大小、錯落、松緊等關系上變化多端。明代祝允明在《論書帖》中云:“有功無性,神采不生,有性無功,神采不實。”我覺得這件作品就是典型的功性結(jié)合、神采奕奕。
展廳中有兩件頗似“現(xiàn)代書法”的作品,“觀云”和“天籟”,這兩件作品都用白宣、且用墨極淡,將書寫位置置于一角,留下大片空白,充滿了視覺效果與想象空間??墒菬o論這兩件作品怎么取舍,始終沒有脫離筆法,這算是黃老貫徹”筆法核心論”的一種表現(xiàn)吧。至于這兩件作品沒有落款,也沒有姓名章,只是蓋了齋號印,我想黃老應該是覺得這是偶爾為之,戲墨而已。
展廳書法作品創(chuàng)作時間跨度很大,最早的2001年,最近的很多作品是2024年的,可見這些作品不是為了展覽而集中生產(chǎn)的。我看到最近的一件很有新意的作品:《看奧運》(行書手卷),這是黃老在觀看奧運會的時候?qū)懙囊恍┒叹?、一些記錄,類似于一個專門的日記,寫到最后,竟然高呼“中國健兒加油,中國必勝”,情真意切、一個可愛可敬的形象洋溢在我們面前。這樣的作品不抄唐詩宋詞,而是緊扣時代、緊扣生活,頗為有趣。
此外我還著重關注到的一個點是,展覽所用作品紙包含了白宣、色宣、粉彩、蠟染、泥金、麻箋、毛邊紙、拓片……可以看出黃老嘗試了很多書寫材料,一位近八旬的老人,在藝術上孜孜以求、不斷突破,實為年輕人的榜樣。
畫,畫是整個展廳最少的,大概不到10幅,可是都非常精彩,水墨山水雖然尺幅不大、但格調(diào)高古。整個展廳最早的一張畫是1979年《仿八大山人》,至今快半個世紀了。黃老自敘“79年到82年之間畫了很多山水,但是讀畫的習慣一直保持‘,可見一藝之成有多難,除了要做個有心人,還要付出多少艱辛。當然山水畫我不太看得專業(yè),不敢多言。
印,黃老的白文印以漢為基調(diào),朱文融入了明清青花碗底的押記元素,非常生動活潑。但這次展覽并未展出原印原拓,我覺得是有一點美中不足的,尤其對于篆刻愛好者們,肯定希望一睹原作風采。就好比我,一直想看下”破荷”一印,好在細心觀察,發(fā)現(xiàn)一件書法作品(陸游《梅花詩》)上蓋有此印,也算圓夢。當然我知道如果展出原印原拓,那展覽的工作量和成本會大很多。但印面放大后加上題跋展出,在展廳中更有另一番效果。此外,黃老的印章還有一大亮點就是文氣十足,與自己的書法作品風格非常協(xié)調(diào),這是不善治印的書家只能羨慕的,也是不善寫字的篆刻家難以企及的。
于個人而言,這是追慕前賢與獨立者貴的統(tǒng)一。
展廳一角有一個視頻在循環(huán)播放,視頻中黃老師講到“一直要臨摹,不但小時候要臨、初學要臨,比較有成就的時候要臨、老了還要臨”。黃老不僅是這么說、也是這么做,通過展廳中這么幾件作品,我們就可以直接看明白:
2014年,黃老人生中第一個個展《靜觀風來》在江蘇美術館展出,展覽前夕,他于靜夜燈下臨摹了一件《褚摹蘭亭》,并跋:予每臨皆可神與古會,故數(shù)十年不輟,所謂取之不盡用之不竭也。2014年黃老年近七旬,培養(yǎng)的英才弟子已遍布天下,可謂人書俱老。但在個展前夕,依舊心儀古人、追慕前賢,對待經(jīng)典充滿了敬畏。
展廳中有兩件臨摹米帖手札,題跋非常精彩,其一:“臨古人如飲食,不飲不食,書家何來能量”,其二:“不求形似,但以筆勢求之可也”。 這兩段題跋讓我想到另一位大師的題跋,就是王覺斯在米南宮《吳江中舟詩卷》所寫:“米芾書本羲、獻,縱橫飄忽,飛仙哉!深得蘭亭法,不規(guī)規(guī)模擬,予為焚香寢臥其下”,兩段文字、跨越幾百年,“不規(guī)規(guī)模擬”與“但以筆勢求之可也“,大師思想前后輝映,我想這是黃老追慕前賢與獨立者貴的完美統(tǒng)一。
作為喜歡書法的湖南人,這次展覽有一件作品恐怕不得不關注。它就是進入展廳看到的第一件作品、也是印在作品集最前面的作品:《題馬王堆春秋事語帛書》(行書手卷、2023),內(nèi)容寫的是自作詩,講的是黃老路過長沙、經(jīng)博物院相邀,看到了很多簡牘帛書后,于是心中“默默梳脈絡”、同時發(fā)現(xiàn)“瀟湘奇譎風”,并感慨“前輩若見當屈躬”,最后提出“何不直以墨跡臨、不從刀鋒看筆鋒”。
湖南歷史上是楚地,到了當代是簡帛資料出土的重鎮(zhèn)。但半個世紀以來,本土研究楚地簡牘的書家,是不是還沒有出現(xiàn)過能放到歷史上來比較的人物和作品?這話也許過頭,但擺在年輕人面前的道路確實是曲折的,我們不妨記下黃老此卷作品結(jié)尾的這幾句詩“學書一如登崇頂,山巔俯瞰大江東。古意新意加己意,超越前賢藝無窮。”這是湖湘青年該有的理想和責任。
一次性看到黃老這么多作品這還是第二次。第一次是2017年四月份在揚州市博物館,也是我第一次見到黃老本人,遠遠地、看得不太清楚。那時正是我大二的下學期,有一天夜里,在宿舍躺著和幾位同學閑聊,當?shù)弥S老的展覽第二天將在揚州開幕,同時也想著古詩里的浪漫“煙花三月下?lián)P州”出去玩一下,我們幾位同學說走就走、連夜買了去揚州的火車票。那一次的出行經(jīng)歷倒是記憶深刻,看了瘦西湖、品了黃橋燒餅……揚州的風光自然領略了不少,現(xiàn)在回想起來,還真有點“欲買桂花同載酒,終不似、少年游”的那味道。但是說實話對展覽的印象就有點模糊了,確實由于自身欣賞水平有限,匆匆看一圈只覺得琳瑯滿目,好在什么地方還真看不出來,想來也只是看了個寂寞。時光荏苒,那第一次看展距今也已有八年了。
展覽的最后第二天下午,我又去獨自前去、想再欣賞一下,這是我第五次去了,一個人、靜靜的。展廳里面人也不多、但都安安靜靜的。我的頭腦里面沒有什么思想,只想感受一下。大約到四點半,我出去買水喝,正巧在展廳門口遇到了黃老,我非常激動,說心動可能也不為過。我有點忐忑但還是走上前和黃老打招呼,我自報了家門,黃老同我交流了一會兒、然后不僅送了我作品集,同時說了一些鼓勵的話。我一直送他到酒店的門口,看著黃老滿頭銀發(fā),想起當年在視頻看中的黃老師正值壯年,我竟有點傷感。
……
最后,這個展覽能來到湖南、能來到長沙,我覺得是省文聯(lián)和省書協(xié)的領導功不可沒,尤其是省書協(xié)主席鄢福初先生的一段話高屋建瓴、值得思考:
“晚清以來,湖湘書壇受碑學影響至深,何紹基、曾國藩等人論書,必曰雄強,曰質(zhì)厚,曰使轉(zhuǎn)縱橫。黃惇先生論清代碑派書法曰:“得之金石,失之寫意;得之篆隸,失之行草;得之拙重,失之風流。”得失之間,令人思考。故黃先生溫潤、雅逸的書風于湖湘今日書壇正有“可以攻玉”的含意?!?/p>
這段話我們以后再討論,因為一展開就是其它好幾個話題了。但是如果真有人耐心讀到此處,尤其是年輕人,請務必再讀鄢福初先生寫在作品集上的前言并結(jié)合黃老的作品來認真思考,我相信一定會獲益良多。
后記
作為一位黃老的崇拜者以及黃門的后學,我寫這些文字只是記錄自己的體會,絕沒有想法去評論前輩,也沒有這個能力和資格,認識難免淺薄,因此短文如有理解得不對之處,大家看到請多多包涵和指點。
責編:劉瀚潞
一審:劉瀚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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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源:湖南日報·新湖南客戶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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