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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南日報·新湖南客戶端 2025-05-31 13:36:48
◎劉陽河
我是汨羅江畔卑微的孩子，血液里流淌著江水的韻律。
我家不起眼的土磚老屋，靜靜矗立在磊石山腳一個名叫“玉龍”的小村莊。汨羅江宛如一條靈動的綢帶，輕柔地環(huán)繞著我的村落，給予這片土地無盡的滋養(yǎng)與浸潤。
1
父親年輕時，有一次跳出“農(nóng)”門改變命運的機會。那是上世紀70年代，他去湘西扶貧，在懷化辰溪縣因推廣沼氣有功，當?shù)卣當M作為技術(shù)人才，將其“提干”，解決城市戶口“吃皇糧”，這是上天掉餡餅的好事，父親卻不假思索地婉然謝絕。許多人知道后，紛紛搖頭，笑他“醒子”。
在湘北汨羅一些村落的方言里，“醒”是鄉(xiāng)鄰們對傻、憨、蠢、癡、呆的戲謔。父親說，他戀家，舍不得本土本鄉(xiāng)。回村后，擔任村干部三十多年，帶領(lǐng)群眾興修水利、架電修路，勸讀助學……他守著這片土地，心滿意足地當了一輩子農(nóng)民。
（懷化辰溪，前排左一為作者父親劉國華，攝于1976年）
紅薯飯，苦菜根，十三口人的大家庭，生活是多么沉重。母親像男人一樣修磊石垸掙工分，她要用一整天的時間往返于漉湖，只為到山那邊的屈原農(nóng)場，殺一擔青，或是挑一擔柴火，她用長柄的彎刀從汨羅江里撈出水草，喂養(yǎng)饑餓的牲畜與饑餓的光景；她目不識丁，卻深知送讀的重要性，在“雙搶”的農(nóng)忙季，她放下農(nóng)活，跑去學校，交費領(lǐng)取新學期的課本，塞到已失學放牛的小叔子手上，才沒有耽誤這位未來飛行員機長的前程；她省吃儉用，一分錢掰作兩半花，卻給湘西更窮的孩子們寄去布票糧票……對于這些，總有姐妹們勸她多顧著自己一點，莫做“醒事”。
反觀我的鄉(xiāng)親們，行事風格也大都有點“醒”。他們信奉“人情是一把鋸，你鋸來，我鋸去”，宗親鄰里，大凡小事，大伙都會“攏邊”，愛面子，講氣派；來客了，傾其所有，要“堂客們”拿出最好的家當招待，熱情勸你吃菜喝酒像是吵架；有的膽大包天，殺皇帝不要幫手，有的又一輩子謹小慎微，樹葉落下來怕砸破腦殼；而七老八十的人，只要能動，仍會上山下田忙農(nóng)活，歇不下來，生病了，電話那頭也只是報喜不報憂，硬挺著不去醫(yī)院，生怕花崽女的錢；有人在外打豆腐腦、釀酒、做物流賺錢了，馬上喊親友一起去干，不曉得要保守商業(yè)秘密；每年五月，一些“醒子崽”會不顧手頭生計，從打工創(chuàng)業(yè)的遠鄉(xiāng)紛紛趕回，盤纏費米，還耽誤工時，只為了賽一場龍舟……
如是觀之，我的父親母親，我的父老鄉(xiāng)親，都是汨羅江畔的“醒子”。他們一生都是這樣，只顧依著本心，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醒子”一樣地做人做事。
2
江岸邊的屈子祠檐角飛翹，青銅香爐里飄出的青煙，將我的思緒引向那個“醒”的源頭。眾所周知，汨羅江畔最為出名的“醒子”，是屈原。
“舉世皆濁我獨清，眾人皆醉我獨醒?！?/span>搖櫓而過的漁父，對著江岸上這位苦悶行吟的“醒子”勸道：“世人皆濁，何不淈其泥而揚其波？眾人皆醉，何不餔其糟而歠其醨？”那時的屈原，對這番良言“油鹽不進”，固執(zhí)地要將最后一捧蘭草種在郢都的廢墟上。
“安能以皓皓之白，而蒙世俗之塵埃乎？”徘徊復徘徊的詩人，有太多憂民生之艱的愁，有太多癡人囈語的憨，有太多書呆子不懂變通的倔。鄉(xiāng)親們搖著頭：“這個醒子喲，連命都不要了。”
一語成讖。
他做得最“醒”的一件事，是五月初五，抱起一塊石頭跳了江。鄉(xiāng)親們聞汛，飛舟打撈，又拋撒粽米喂養(yǎng)魚蝦，祈求不要啄食詩人的遺軀。
當諸侯在酒色里沉醉，當文人用辭賦粉飾太平，只有一個“醒子”守著香草美人的寓言，將《懷沙》的悲音鑄成警示后世的鐘磬； 當世人對貶謫失勢者唯恐避之不及，甚至落井下石，也只有汨羅江畔，有一群鄉(xiāng)親，“醒”到要往江里拋撒粽米，“醒”到如此崇尚、愛戴和感念一位落魄詩人。
在這里，詩心與民心是相通的。
“醒子”們創(chuàng)造節(jié)日，叫端午。難道不是嗎？汨羅，因為一個“醒子”詩人的殉國之舉，加上一群“醒子”鄉(xiāng)親的最高禮遇，這個地圖上的微點與蠻荒偏遠之地，一夕之間，成長為端午源頭，龍舟故里。
“滄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纓；滄浪之水濁兮，可以濯吾足。”而今汨羅江畔的葦叢中，仍然飄著這個“醒子”的嘆息。這位被嘲作“醒子”的詩人，在歷史的江心，用形容枯槁又峨冠博帶的具象，立起了一座舉世醒目的航標。
3
1921年的上海碼頭，海風帶著微咸，也帶著一個時代的氣息。汨羅少年站在甲板上，望著熙熙攘攘的人群，他褪去了長衫，換上了理發(fā)匠的短褂，心中燃燒著比海洋更廣闊的志向。父親的“謀事上海”之言猶在耳邊回響，他已決然轉(zhuǎn)身，踏上了前往蘇聯(lián)的郵輪。在那個留洋被視為無上榮耀的年代，他卻選擇了一條更為艱難的道路——隱姓埋名，與志同道合的戰(zhàn)友蟄伏于狹窄悶熱的船艙內(nèi)，為家國尋求出路。他深知，“救國不靠鍍金，要靠流血”。
在延安棗園，八路軍戰(zhàn)士看到：土布鞋，灰軍衣，紅領(lǐng)章，戴黑框眼鏡，他一有空就盤腿坐在自己購置的紡車前，左手微揚，捏著棉球右手輕快，搖動紡車，動作嫻熟而專注，一根銀線牽連而出，源源不絕，仿佛有音韻流瀉，如同他拉小提琴時一樣。在起草文件與指揮打仗的間隙，他紡出的紗又勻又細，勞動競賽中獲得狀元，還在大會上展覽。如果有人告訴你，這位紡紗狀元，被稱為“黨內(nèi)的母親”，是一位大人物，你會不會驚訝？
“三怕”原則，更是他“醒”中真味的體現(xiàn)。他怕工作少，于是晝夜不息地伏案工作，直至咳血；他怕用錢多，粗布衫下包裹的是共產(chǎn)黨人清正廉潔的風骨；他怕麻煩人，即便在病榻之上，仍堅持用鉛筆記錄工作要點……這些看似簡單的“怕”，匯聚成了一種堅韌不拔、無私奉獻的“駱駝精神”。
因積勞成疾，他留下了無法出席開國大典的遺憾。汨羅江畔玉池山下，是他的胞衣地，107國道旁，有這位開國元勛的故居。走進紀念館，泛黃的家書與簡樸的搪瓷缸，靜靜地講述著他的一生。這一帶原名塾塘，解放后不久，人民稱之為弼時。
弼時的“醒”告訴我們：真正的偉大，不在于擁有多少，而在于給予多少；不在于地位的高低，而在于心靈的純凈與高尚。他的一生，是對“醒”的最好詮釋。在那個風雨飄搖的年代，他以自己的行動證明了，革命者的“醒”，是敢于直面困難，勇于擔當使命，是將個人的命運與國家的命運緊密相連，用生命書寫對這片土地最深沉的愛。
4
1944年5月，汨羅新塘。
日寇的騎兵遠遠追來，七名女子不甘受辱，最后望了一眼抽穗的稻田，縱身躍進新塘劉屋場的一口水塘，水面上浮起七朵白蓮花。其中一個叫劉花梅的姑娘，年方十九，已懷八個月身孕，腹中胎兒未及面世，亦隨母共赴黃泉。這些，都是我劉氏宗祠族譜上的親人，是鄉(xiāng)間百年風沙吹不散的血色記憶。
守忠貞豈懼千鈞重，伏清白何辭一死輕。
誰說烈女不是“醒子”，誰說烈女是真的“醒子”。這方水土養(yǎng)的人，寧把脊梁化成山崗，也不肯在暴行前彎成問號。這些保守貞潔、悲慟人間的行為，實則是對尊嚴的堅守，是刻在楚人骨血里的抗爭，是“醒子”精神最刺目的注腳。
2025，歲次乙巳，抗戰(zhàn)勝利80周年。汨羅市抗戰(zhàn)文化研究與傳播志愿者協(xié)會，在塘邊高處樹立“新塘劉七女殉難紀念碑”。
“都過去那么久了，立個碑，有么子用呢?！?/span>
背地里，難免有聰明的人，對這群“醒子”的做法指指點點……
天空下著淅淅瀝瀝的小雨，又是一年清明節(jié)。我們驅(qū)車前往汨羅市屈子祠鎮(zhèn)南渡橋。在向?qū)У囊I(lǐng)下，我們來到一處墳塋前。
墓碑上寫著：湛茂點之墓，沒有碑文，蒿草茂盛，仿佛要覆蓋一切。
“多少高齡去世的？”
“90歲?！?/span>
（2024年3月，志愿者修復后的湛茂點老人照片）
湛茂點的女兒，給我們看一張老人的照片。照片因發(fā)霉，已破損模糊。我細細端詳。照片上的老人身著深色大衣，頭戴毛絨帽，身姿挺拔，面容雖顯滄桑，卻難掩那份歷經(jīng)戰(zhàn)火洗禮的堅毅與莊重。他的眼神深邃而平靜，仿佛穿越時空，訴說著往昔的英勇與犧牲。
?湛茂點，楚塘的一位農(nóng)民，身材魁梧，性格豪放，自小練習武藝，功夫了得，且為人正直，喜歡打抱不平。看到日軍和偽軍的殘暴行徑，他憤而召集13位農(nóng)友組成游擊隊，采用各種戰(zhàn)術(shù)狠狠打擊敵人。他精通兵法，特意學習日本話，模仿日軍的動作，甚至搞到日軍軍服和證件，日偽軍聞之喪膽。1944年7月，他帶領(lǐng)游擊隊智擒日偽軍；1945年3月，他又化妝奪取日軍槍支……
當年汨江兩岸，像??湛茂點這樣的英雄不是孤例。田間地頭的農(nóng)人，為配合軍隊作戰(zhàn)，不顧收割在即，寧愿忍饑挨餓，犁田蓄水，將湘北化作一片澤國，阻礙日軍機械化部隊的齒輪。民族大義面前，無畏生死的，是萬千“醒子”一樣的軍民，無處不在的，是萬千“醒子”一樣的汨羅魂?？箲?zhàn)時，汨羅傷亡軍民達28萬余人，為湖南縣市之最。日寇在汨羅江流域及周邊丟下20多萬尸首，都沒有完全占領(lǐng)湖南。
這條江，這方水土，究竟有著怎樣的質(zhì)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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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汨羅江畔卑微的孩子，也是鄉(xiāng)親眼中的一個“書憨子”。是的，對于書，我有一種近乎饑餓的感情。小時候，家里頭沒有幾本書。連糊在土墻最底端的舊報紙，我也歪著腦袋細讀了很多遍。多少次，我因耽于書中的情節(jié)，忘了放牧的水牯早已洇渡去了江對岸。
不知從何時起，我滋生了一個夢，一個“書香中國”的夢。在我心里，鄉(xiāng)土中國首先是“書香中國”，在我眼中，圖書館是鄉(xiāng)村最美的風景。
“都打麻將去了，村里有幾個會看書呢？”他們說的一點沒錯，這是現(xiàn)實。而我偏是儒腐：5800萬留守兒童，怎能沒有書香的陪伴？這個圖書館，就是為那些喜歡閱讀的、像我一樣的孩子準備的。哪怕這樣的孩子，只有一個；哪怕這個孩子，還沒有出生！
2018年汶川地震發(fā)生后，捐錢捐物者眾。我憂慮的是，暑假來了，災區(qū)的孩子缺書讀。由此，我飛赴四川重災區(qū)，捐建震區(qū)愛心圖書館，將書分送到各個帳篷學校，以閱讀的方式陪伴孩子們度過那些驚魂的日子……
回顧戎馬半生，須臾離不開書。在軍校講臺上，當了十年教書匠；在岳麓山下大學校園，創(chuàng)辦“橄欖書屋”，帶著國防生戰(zhàn)友們經(jīng)常去岳麓書院以文會友，到橘子洲頭以武論道。而今，退役歸來，從事“搬磚”的物流工作，我注意到3000多萬卡車司機的生存狀況亟待關(guān)注。在我領(lǐng)銜的“勞模創(chuàng)新工作室”，建有一個小小的“智慧書吧”，紙質(zhì)書不多，但這里有免費的茶水，有義診義剪，有紅色觀影，有心理咨詢，有法律維權(quán)……這里，就是我們卡車司機的書香港灣，是我們“卡友”自己的詩與遠方。我們在這里調(diào)研，思考，實踐，探求讓卡車司機的生活更體面更有尊嚴。此外，為了不可忘卻的3500萬中國軍民的傷亡，我們在勝利名山之影珠山上建有“抗戰(zhàn)書屋”，收集較多的是抗戰(zhàn)史實方面的書籍。
“書醒子”怎能不寫書？近年來，三馀之暇，捻須推敲，敝帚自珍，出版了幾冊書籍，其中一本詩集名為《汨羅江，一條詩歌的河流》。與“立言”無關(guān)，這是百無一用的“書醒子”以書為樂的自然之舉，是歲月長河中不揣淺陋的秋收冬藏。
多少次，如候鳥般往返于汨羅江上，我的包里總是揣著一本書，望著那奔騰不息的江水，心中滿是感慨與敬畏。這是一條書香的河流，是我心中的驕傲，它流淌著楚文化的韻味，也散發(fā)著生活的煙火氣息。是她，哺育著我從咿呀學語到少年初長，激勵著我遠赴他鄉(xiāng)，衛(wèi)國戍邊，也召喚著我鬢白歸來，落葉歸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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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流，明月，香草，詩韻。一直以來，我都在尋找一個字詞來概括和形容母親河的品格與性情。有一年端午，當我在作戰(zhàn)值班的間隙，通過熒屏，看著不遠萬里、來自世界各地的人們來到我的家鄉(xiāng)，“棹影斡波飛萬劍，鼓聲劈浪鳴千雷”，聽到詩人余光中屹立船頭，吟哦出：“烈士的終站就是詩人的起點……”。忽然間明白這條河流的永恒魅力——如果湖南人的性格，用一個“蠻”字概括，即吃得苦，耐得煩，霸得蠻，那么湘北汨羅人的性格與精神，可不可以用一個“醒”字來形容呢？
源遠流長、有容乃大的汨羅江，它接納了這片土地上所有形態(tài)的“醒”：屈原投江的決絕，任弼時家國的擔當，抗戰(zhàn)軍民的堅韌，鄉(xiāng)鄰宗親守望相助的質(zhì)樸，乃至“寧荒一季稻，不廢五月舟”的傳承，以及懸掛于門楣的艾草，拋撒江心激起浪花的每一枚粽子……正是這些看似愚笨的“醒”，讓汨羅江有了與眾不同的生命質(zhì)地與個性特征——這是一條屬于獨醒者的河流，一條“醒子”一樣的河流。這種“醒”，是世俗眼光中的憨傻，是精明算計之外的笨拙，更是功利主義面前那一份對理想情操的堅貞固守。
獨醒亭下，清風徐來。不時有采艾蒿的孩童用一口稚嫩的楚音指著屈子祠問：“那個投江的爹爹，是不是最‘醒’的人？”而守祠的穿長衫、戴禮帽的老年禮生，總會撫著斑駁的廊柱回答：“伢子，他的‘醒’，比聰明人更清醒。”這種繞口令、又有點悖論式的“醒”，恰似江水中沉浮的蘆葦，無論順流逆流，都秉執(zhí)著自己的生命哲學，構(gòu)成了汨羅江濕地獨特的美學特征。在這里，“醒”，不是固執(zhí)的守舊，而是清醒的開悟；不是愚昧的迂腐，而是智慧的通透。
我只想做汨羅江畔的一個“醒子”。朋友，在這個熙攘嘈雜的年代，如果你想覓一份清靜，尋一份清醒，我邀你來汨羅。這里是詩歌原鄉(xiāng)，紅色熱土，最好在五月，看那龍舟競渡，擊楫中流；賞那岸沚汀蘭，糯粽甜香；聽那抗戰(zhàn)義舉，楚地悲歌……最后悟一悟，世界上的江河，大多都向東，為何這條“醒子”一樣的河流，卻要滔滔西去？
哦，不難理解，她其實在用自己奔涌的方式告訴我們：真正的清醒，不在于迎合潮流，而在于堅守內(nèi)心的星辰。
（劉陽河，本名劉優(yōu)良，籍貫湖南汨羅，江畔詩人，出版《軍旅星空》《汨羅江，一條詩歌的河流》等著作多部）
責編：周秋紅
一審：歐陽伶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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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源：湖南日報·新湖南客戶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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