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湖南客戶端 2025-06-23 14:46:39
初遇:煙斗與花襯衫
1984年,我尚不滿三十,整日在原省委接待處的廚房里腳不沾地。一日,正為接待菜單發(fā)愁,忽接任務:解下圍裙,換上正裝,速去蓉園八號樓服務一位“特殊客人”。領(lǐng)導領(lǐng)我至客房,只見一位精瘦的老者,身著花襯衫,趿著皮拖鞋,閑適地陷在沙發(fā)里。他叼著煙斗,含混地“哦”了一聲。領(lǐng)導忙介紹:“這是小張,愛畫畫,您有事就吩咐他?!崩险卟僦鴿庵氐镍P凰口音道:“好啊,小張!幫我買些筆墨紙硯,國畫顏料……再看看有沒有丙烯,也買點。”
這陌生老頭兒氣質(zhì)獨特。他拿起煙缸,墊張紙巾澆上茶水,煙斗輕輕一磕,白瓷青花上便暈開一圈淺咖啡漬。“器物嘛,得帶點脾氣,”他笑瞇瞇地,目光炯炯,“像人,沒棱角站不住?!笨吹梦倚念^微緊,他卻忽然大笑:“莫緊張!我看你小子,倒也是個有棱角的料!”
后來方知,這位便是大名鼎鼎的黃永玉先生。
畫具征途:綠皮車上的守護
同年七月,為籌備黃老來湘創(chuàng)作大幅作品,領(lǐng)導特派我隨省檔案館裝裱師,遠赴江浙皖采購書畫材料和裱畫工具。深知是為黃老置辦,我絲毫不敢懈怠。彼時交通艱難,綠皮火車里人潮洶涌,連個立錐之地都難尋。我緊攥采購單,擠在車廂角落,汗透衣衫,面頰灼燙。身體滿是疲憊,但一想到是為黃老奔波,心中便涌起一股力量。
每到一地,我馬不停蹄地穿梭于文具店、畫材鋪。選湖筆、斗筆、排筆,辨狼毫、羊毫、兼毫,挑剔散鋒平齊、聚鋒銳利、剛健有彈性;揀宣紙,指腹輕拈,專挑綿韌潔白者;顏料務求色澤純正鮮艷;印泥講究細膩溫潤;裱畫材料亦一一甄別。每購一物,必細詢用途性能,唯恐有失。
在浙江,購得質(zhì)地輕柔、紋理細膩的絲綢裱料;于江蘇,精心挑選畫筆、印泥;至安徽,徽墨與宣紙聲名遠播,自當悉心采購。每件物品,我都仔細包裹,妥帖安放。
返程時,為免托運延誤,我扛起大包小裹,在車站格外扎眼。上車后,將畫具緊護腳下,一路顛簸,提心吊膽。直至回長沙,將物品完好交予黃老手中,他微微頷首:“小張,不錯。”懸著的心才安然落下。
1985年,黃老在長沙九所賓館創(chuàng)作巨幅《芙蓉國里盡朝暉》。他用著我采買的筆墨紙硯,筆下芙蓉嬌艷欲滴,白鷺齊飛,生機盎然,朝暉遍灑,湖湘大地錦繡如織。畫成,黃老佇立畫前,左觀右賞,眼中滿是滿意與興奮。我深知,這些材料默默助成了這幅佳作,內(nèi)心喜悅難言。
自1984年起,黃老幾乎年年造訪湖南,而為他采購書畫工具,也成了我每年的“必修課”。每次皆如初般鄭重其事,黃老亦總是滿意。歲月流轉(zhuǎn),我與黃老日漸熟稔。他來長沙,我們便有一段相伴時光。他常分享奇聞軼事與人生哲思,我則靜心聆聽,從中汲取著藝術(shù)與生活的智慧。
老頑童歸來:陶吧里的“藝術(shù)”
1989年后,黃老移居香港,暌違湖南多年,直至1997年方歸。彼時我雖已是省委招待所副老總,仍遵領(lǐng)導囑托,繼續(xù)為黃老服務。1999年一個悶熱的夏日,我正在餐飲部的陶吧忙碌,忽聞黃老將至。匆忙間將一切安排妥當。他叼著煙斗,滿頭大汗地進門,興致勃勃:“小張,搞得不賴嘛!餐廳里開陶吧,算你有想法!開干咯!”我忙請他入座。
他脫下外衣,只穿背心便湊到陶藝轉(zhuǎn)盤前。瞧他那架勢,我心懸了起來。果然,第一個坯子塌了,第二個也未成形。他卻毫不介懷,拍拍手:“看花容易繡花難!小師傅,你來!”陶藝師誠惶誠恐接過轉(zhuǎn)盤,手心沁汗,在大師面前生怕失手。
幾番嘗試,陶藝師終于拉出一個高約四十厘米、直徑二十五厘米的瓶坯。黃老湊近端詳,忽然伸出右手,在瓶口處隨意一捏,笑嘻嘻道:“瞧,這就是藝術(shù)!”我望著那變形的瓶坯,又驚又喜。他仿佛看透我心:“小張,做陶藝,跟做人做事一個理,得有點自己的小心思,不然多無趣!”
午餐前,領(lǐng)導陪他參觀餐廳書畫展示。行至我那幅山水畫前,他竟駐足良久。我心提到了嗓子眼,唯恐批評。他卻開口道:“你的畫雖墨色深沉,卻極通透,大氣厚重且有張力,難得!很好!”心頭大石落地,喜悅油然而生。
餐后,一溜酒鬼酒瓶排開,收藏者排隊等候黃老簽名。輪到我時,我斗膽請求:“黃老,能否給我的畫室題個齋號?”他眼睛一亮:“行??!不過,你得跟我換?!?/p>
齋號之緣:一場“黑畫”交易
“怎么換?”我問?!霸蹅z都是‘黑畫家’,”他煙斗一晃,眼神狡黠,“我因文革畫貓頭鷹成了‘黑畫家’,你可是貨真價實的‘黑畫家’!你給我畫幅一米見方的‘黑畫’,我就給你題齋號?!?/p>
旁人一聽,紛紛起哄:“值!太值了!簡直是撿漏!”我亦笑:“黃老,您可別小瞧我這‘嵐峰草堂’的齋號,有講究的。”他來了興致:“說說看。”
我便講起兒時放牛的經(jīng)歷。五歲那年,家徒四壁,日日早起放牛。常望見遠處高峰觀,山巔云霧繚繞,峰巒時隱時現(xiàn),恍若仙境。長大后才知那是座道觀。我便想,將來也要好好修行,低調(diào)做人,高調(diào)做事。
他聽罷,眼中閃亮:“好!我先給你題四個字。用‘嵐峰堂’吧,‘草堂’不合適,你又不是真回老家搭茅屋。”我嘴上應著低調(diào),心里早已樂開了花。
他提筆揮毫,第一張不滿意,揉作一團便扔。我正心疼,隨行人員已撿起塞給我:“收好,這可是寶貝!”只得接過。第二張寫成,他端詳片刻:“去掉‘草’字,就用‘嵐峰堂’!”
這次題寫齋號的“交易”,讓我深切感受到黃老對藝術(shù)的尊重與對我的鼓勵。身為名家,毫無架子,只以平等之心相交。這份情誼,彌足珍貴。
閑不住的“折騰”
黃老每次回長沙,總愛找我聊天。一次,說起他在鳳凰城蓋了座“奪翠樓”。他敲敲煙斗:“小張,我在鳳凰弄了座樓,叫奪翠樓,名兒好聽吧?就是把四下的翠色都奪過來嘍!”我笑著附和:“妙!也夠霸氣,若能邀我去看看就好了?!彼室慌奈壹纾骸靶?!找機會帶你去!”
后來,他又在北京建了“萬和堂”,在鳳凰半山腰筑起“玉氏山房”。每聽他講這些“折騰”事,我都由衷佩服。他捏捏煙斗,填上煙絲:“小張,我這人啊,就是閑不住。萬和堂這名兒如何?我在那兒種了一片荷,圖個萬事和順?!庇^荷、賞荷、畫荷,成了他生活的一部分?!坝袷仙椒柯?,”他笑道,“就是用我的名兒,在鳳凰半山腰,搭了個童年的念想。”我感嘆:“黃老,您這折騰勁兒,我們后生都望塵莫及啊?!?/p>
再后來,他回香港,聯(lián)系漸疏。然每當抬頭望見“嵐峰堂”齋號,便想起他——想起那叼著煙斗的笑容,想起他的頑皮跳脫,更想起他教會我的:生活啊,總得有點意思才夠味。
這老頭兒,真是個十足的老頑童!他的言傳身教,也引領(lǐng)我在生活與藝術(shù)之路上,不斷探尋前行。
尾聲:堂號長懸,光暖前路
歲月悠悠,黃老已遠行多時。追憶往昔,那些相伴的歡聲笑語,皆沉淀為生命中最珍貴的寶藏?!皪狗逄谩钡凝S號,依然高懸于我的畫室,時刻低語:不忘初心、方得始終。
黃老雖逝,其獨特的藝術(shù)光華與生活智慧,卻如一束恒久的光,溫暖照亮著我前行的方向。我愿帶著他的教誨,繼續(xù)在藝術(shù)天地間探索跋涉,用畫筆勾勒心之所向,讓嵐峰堂的故事,在筆墨流轉(zhuǎn)間,永遠生動,永遠流傳。
作者:張志君 ,中國山水畫家,中國美術(shù)家協(xié)會會員,湖南省畫院特聘畫家,享受國務院特殊津貼專家,當代藝宴創(chuàng)始人,主題國宴設計專家。
責編:周聽聽
一審:周聽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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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源:新湖南客戶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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