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06-26 11:14:30
文 / 羅德樹
人年紀大了,喜歡懷舊。我的大學同學群“羊牯塘的伙計們”,經(jīng)常免不了懷舊這個主題。有一天,夏君的《遠生隨筆》像蝴蝶的翅膀,撩起一陣憶舊之風。畢業(yè)四十三年了,回想舊事,誰都有一肚子話說,然而跟熟人同事后輩說吧,誰都嫌啰唆。而在同學群每一個有關(guān)懷舊的話題都能引起大家的濃厚興趣。因此我今天也來湊湊熱鬧。
記得是畢業(yè)那年的六月底,湘江漲大水,大家都被動員到市區(qū)的一段湘江大堤防洪,把土鏟進編織袋里運到江邊筑堤堵水。在休息時,中文系馬書記打量了我一陣,似乎不經(jīng)意地跟我說,你一身好勁,又是黨員,適合做農(nóng)村工作。當時我根本沒反應過來。隔了幾天,系領(lǐng)導找談話,說是為了培養(yǎng)后備干部,組織上決定從應屆畢業(yè)生中選調(diào)一些人直接去基層鍛煉,我們班里挑了我和徐君、馮君、王君四個人,好像當時挑選的條件主要是具有農(nóng)村生活經(jīng)歷、黨員。我當時也沒有想太多,就答應了下來。
離校前宣布分配方案時,就只有我們幾個沒有宣布去向,只知道大方向是下基層,但不知道具體單位。直到離校時才被告知去邵陽地委組織部報到。到了邵陽地委組織部,一紙介紹信派到了武岡縣委組織部,到了武岡縣(現(xiàn)為武岡市),縣里又把我分到轉(zhuǎn)灣區(qū)轉(zhuǎn)灣公社(那時縣下設區(qū),區(qū)下設公社),當生產(chǎn)干事。
說起公社,現(xiàn)在的年輕人可能不知道是咋回事。1958年,毛澤東視察河北、河南農(nóng)村,對當?shù)匕研『献魃绾喜榇笊绮⑷∶麨椤肮纭贝蠹淤潛P,說還是叫人民公社好,并總結(jié)人民公社的特點是一大二公,把工農(nóng)兵學商合在一起,便于領(lǐng)導。這么一來,全國掀起了辦人民公社的熱潮。公社管轄的大隊就是現(xiàn)在的村。這種政社合一的體制,從1958年開始,到1984年改社為鄉(xiāng)鎮(zhèn),持續(xù)了26年。改為鄉(xiāng)鎮(zhèn)后,成為中國最基層的一級政府。
轉(zhuǎn)灣,這個名字好奇特么?后來知道,資水的北源赧水從城步苗族自治縣黃馬界發(fā)源,蜿蜒至此,轉(zhuǎn)了一個大彎,再向北流去,江灣的岸邊就叫轉(zhuǎn)灣頭,轉(zhuǎn)灣公社和轉(zhuǎn)灣區(qū)的名字就是這么來的。從此,我的命運也從這里開始轉(zhuǎn)彎。
這就是轉(zhuǎn)灣頭
虧你還是大學生
那天去縣委組織部報到的還有一位姓雷的中專畢業(yè)生,他是武岡人,被分到縣物資局。從組織部和人事局出來,他問我,你是重點大學本科生,怎么還不如我分得好?我真的不知道該怎么回答他。
轉(zhuǎn)灣公社是武岡縣西部鄰近城步苗族自治縣的一個半山區(qū)半丘陵的公社,面積五十多平方公里,十五個生產(chǎn)大隊,一萬多人口。
到公社那天,我的心里拔涼拔涼的,那工作環(huán)境和生活條件的簡陋你是無法想象的。整個公社就一部搖把子電話機,連個餐廳也沒有,用餐時打一份飯大家就蹲在坪里吃,下雨天就在走廊上吃。食堂伙夫鄢師傅的服務態(tài)度超級好,廚藝卻是不敢恭維,菜式好久也沒什么變化,經(jīng)常是白菜蘿卜,油豆腐就算是好菜了。為了節(jié)省費用,財務助理老楊規(guī)定每個人房里只能有一個電燈泡,功率不能超過25瓦,說電燈太亮會刺壞眼睛的。這老頭還時不時地到大家房里串門,順便看看你的燈泡是否超標。每到晚上十點以后,他都會記得把走廊上的燈關(guān)掉,并且提醒你該熄燈睡覺了。
公社機關(guān)共十幾名干部:公社書記、一名副書記兼公社管委會主任、一名管委會副主任、一名黨委委員兼武裝部長、一名黨委組織委員、一名黨委宣傳委員,然后就是公社秘書、婦聯(lián)主任、團委書記、計生專干、財會輔導員、財務助理、司法助理、民政助理,最后是四五個干事,什么生產(chǎn)干事、內(nèi)勤干事。我的職務就是生產(chǎn)干事。原來以為“干事”也是一級職務,但后來我知道所謂“干事”就是沒有任何職務,專門干各種雜七雜八的事情的。
我去之前,公社干部中最高學歷的是前幾年從邵陽農(nóng)校畢業(yè)的工農(nóng)兵學員中專生,他當時是公社管委會主任(相當于后來的鄉(xiāng)長),另有幾個年輕的是高中生,其余大多是初中生和小學生。他們見分來一個大學生,看我的眼光特別異樣,好像我是從火星上來的怪物一樣。
慢慢熟悉以后,他們向我打聽我的同學們都分配到什么樣的單位,我當然如實告之。他們一比較,覺得我的同學全都比我分得好,因此竟同情和惋惜起來:“唉!你怎么分到公社里來了?”這潛臺詞分明就是:他分得如此差,一定是學習和表現(xiàn)最差的。
很快,他們認為自己的推測被證實了。
公社的院墻上貼了一張法院布告,我們都在看,我看到其中有一個被判刑的是武岡縣(現(xiàn)為武岡市)龍溪公社人,便問龍溪(xī)公社在什么地方,旁邊的司法助理員老王也在那里看熱鬧,他是專門做調(diào)解工作的,農(nóng)民都叫他王法官。之所以說他是看熱鬧,是因為他認不得很多字。他一聽我問龍溪(xī),便大大咧咧地說:
“武岡哪有什么龍西公社?武岡只有城西公社(武岡人念溪為qī)。”
我說這不是寫了龍溪(xī)嗎?他見我竟然同他分辨,于是顯出一副十分鄙夷的樣子,毫不客氣地奚落道:
“你連一個‘溪(qī)’字都不認得,把個‘溪(qī)’字讀成個‘西’字,難怪你分到公社來工作!”
沒辦法,我只能說,好好好,是溪(qī)是溪(qī)。
其實老王也就一個初小生,連寫信都寫不好的。
這樣的事情過不多久又發(fā)生了一次。
武岡雖然離我的家鄉(xiāng)新寧相距不到百里,可是口音完全不同,我初到武岡,鄉(xiāng)下農(nóng)民的口音我勉強能聽懂三分之一,有文化的干部講的話我也只能聽懂一半。就因為語言不通,又讓他們小瞧了一回。
公社隔壁有一個會場,也是簡易的小電影院,那段時間正放李連杰演的《少林寺》。兩個放映員,一個老戴,一個小譚,小譚的老婆跟他住在電影院。老戴的老婆卻從來沒有看見過。我問老戴,怎么沒看到你老婆來過?這時,公社干部老夏替他回答:“老戴和他老婆是幽明兩隔。”這話從武岡人口里說出來怎么就那么難懂。我自然沒聽明白,老夏和他旁邊的幾個干部以為我不懂“幽明兩隔”的含義,這下子,他們更不客氣了,說,“幽明兩隔”就是他老婆死了。你連這也不懂,虧你還是個大學生,難怪你分到公社里來了。
有什么辦法呢?我總不能這樣解釋:
“你們不要小看我,我是來鍛煉的,以后會有出息的。”其實,我也沒有這么回答的底氣,我哪知道日后會有什么出息??!
類似這樣的笑話還有呢,因為稱謂的不同,我還被鄉(xiāng)里小孩瞧不起過。我們新寧人稱祖父叫“嗲嗲”(dia dia),后來鬧了一次笑話,才知道武岡人叫父親為“嗲嗲”(dia dia),叫祖父為“爺爺”。
有一次下鄉(xiāng)到農(nóng)民家里去,看到一位老者,就問他家里一個年輕人:“他是你的嗲嗲嗎?”他很不高興:“他不是我嗲嗲,他是我爺爺?!蔽艺f:“嗲嗲那不就是爺爺嗎?”誰知他斥責我說:“嗲嗲就是嗲嗲,爺爺就是爺爺,你連這個都分不清,還當干部!”把我弄得好尷尬。
真是見了鬼了,分到大機關(guān)的是搶手的香餑餑,而我到最基層卻成了人們瞧不上的差等生。其實,這也不奇怪,恢復高考后,大學畢業(yè)生本來就是鳳毛麟角,大機關(guān)都爭著要,縣委縣政府機關(guān)都難得分到的。一個小小的公社分來個大學生那是破天荒的事,不是你太差勁還能有別的原因嗎?
說實話,我有時候確實不免很有些后悔,來到這鬼地方,條件艱苦一點且不說,主要是面臨的不確定性和風險太大了,組織上雖然說我們是鍛煉,確實也是著意培養(yǎng),但是誰也沒有給我們打過包票,也沒人許諾你鍛多久,誰也不能保證以后一定能鍛成怎樣。這跟從機關(guān)下去掛職完全是兩碼事,掛職的有固定的期限,一般是兩年,不管怎樣能回原來的單位,有好多人鍍了亮堂堂的金,回單位不久就提拔了。而我們呢,鍍得再久也還是灰暗的,誰也不知道要在這里待多長時間,誰也不知道以后會漂泊到哪里去??墒牵蠡谟钟惺裁从媚??做了過河卒子,回不了頭啦,退路是沒有的,只有橫下一條心,硬著頭皮咬著牙堅持下去,既來之,則安之,努力干吧。
不管什么事,只要想開了就好了,就不是什么事兒了。
看樣子你還是讀過幾本老書
公社書記也姓羅,是個轉(zhuǎn)業(yè)軍人。他跟我說:
要想人家信任你,接納你,你要先放下架子。你去農(nóng)民家里,農(nóng)民家里一般都不太講究衛(wèi)生,家里的凳子椅子通常是沾滿灰塵不干不凈的,你不能先吹灰擦塵甚至拿紙抹干凈再坐,你就一屁股坐下去,回去再洗衣服就是了。這樣,人家才覺得你不嫌棄他,覺得你跟他沒距離,他才愿意同你講真心話。你要是過于講究,他們會看你不來呢!
你去農(nóng)民家里,什么話都要跟他聊,不光聊生產(chǎn),還要拉家常。
跟農(nóng)民講話要講他們能聽懂的喜歡聽的。有個干部去隊里召集農(nóng)民開會,因為講話不中聽,而且愛罵人,有個老農(nóng)站起來口里咕嚕了句什么,開會的人聽了這暗號之后,東一個西一個溜走了,剩下干部一個人在那里發(fā)愣。因此,作為農(nóng)村基層干部,要想農(nóng)民的事,講農(nóng)民的話,當然更要為他們做事。
這些,我都記在了心里,按著這個去做。
很快,我跟公社干部和農(nóng)民都打得火熱,特別是大隊干部我都特別熟。全公社十五個大隊,每個大隊有六七名大隊干部:大隊書記、大隊長、秘書、民兵營長、婦女主任、團支部書記。全公社加起來百余名大隊基層干部,他們每個人的名字我很快就都能叫得出來,而且至今還叫得出,甚至連他們的家屬都認識。
每名公社干部都有一個大隊(現(xiàn)在的村)聯(lián)系點,我被分到木瓜橋大隊。木瓜橋是架在赧水上的一座風雨橋,據(jù)說當年紅軍長征路過這里,還在橋頭寫了標語,至今仍在,所以又稱為紅軍橋。我去木瓜橋大隊那天,去找大隊秘書潘澤銀,他的外號叫“癩毛”。那天癩毛正在田里扮禾,我到田間找到他,把他的一擔滿滿的稻谷挑起就走,癩毛直夸我,羅干部不錯,挑這么重的一擔谷子還蠻輕松的?;氐剿?,他讓老婆快煮飯,并告訴我,他老婆叫戴訓蘭,娘家是鄰近的城步苗族自治縣的。他從木瓜橋街上買來幾塊新鮮水豆腐,說,羅干部,你第一次來,沒有什么招待你,只能讓你吃豆腐了。我吃著他們家的新鮮稻米飯,吃著好新鮮的水豆腐,覺得比什么都好吃,至今都忘不了那個味道。要知道,我們公社機關(guān),吃的是糧食局倉庫里存放了幾年的陳稻谷加工的大米,味道很差。
前兩年我去了一趟武岡,探訪當年那些大隊干部,可惜當年的大隊書記和大隊干部差不多有一半不在人世了,癩毛也不在了。四十年了,我記得他們,他們也記得我。我和當年的同事請他們吃了一頓飯,每人送了兩百塊錢的紅包,他們都說還是羅書記好,這么多年了還記得我們農(nóng)民。這幾十年,經(jīng)歷了好多個書記我們都記不清了,只有你羅書記我們都還記得。感動得我眼眶都濕潤了。人就是這樣,你在乎人,也被人在乎,是多么好的事兒??!
木瓜橋
下鄉(xiāng)時,碰到農(nóng)民在干什么農(nóng)活,我能做的就幫著一起做。比如插秧呀、裝紅磚窯呀。
隨著接觸增多,語言問題也解決了,感情也加深了,他們講的話大部分都能聽懂了,他們也喜歡跟我天南海北地拉東扯西。他們說,羅干部的“拗拗話”好聽,武岡人管外地口音叫“拗拗話”。他們互相提到我的時候就說,羅干部就是那個長著國字臉講一口拗拗話的年輕人。
那時候農(nóng)村干部的工作作風還是很好的,與農(nóng)民的關(guān)系也是不錯的。公社干部大多是半邊戶,老婆是農(nóng)民,但是不到農(nóng)忙一般是很少回家的。不像機關(guān)干部一到星期天就自由了(那時沒有雙休日,每周只休一天)。農(nóng)村工作有農(nóng)村工作的規(guī)律和特點,不能休星期天,家中有事必須請假批準才行。哪像現(xiàn)在的農(nóng)村干部都是住在縣城里,上班跑通學,有些人一到星期五下午就回去了,到星期一上午才磨磨蹭蹭來鄉(xiāng)鎮(zhèn)上班,一周上班充其量就是三四天。我們那時常常半來個月才休息一天。
我們下鄉(xiāng)經(jīng)常是靠兩條腿走路,一天走個三四十里路是稀松平常事,吃飯經(jīng)常不定時,農(nóng)村里有一句俚語形容吃飯吃得晚:“早飯早到午,晌飯打燈火,夜飯有得呷,要到下半夜?!彪m然有點夸張,但是確實比正常的就餐時間晚兩三個小時是常事。我因此得了嚴重的胃病,1983年夏初,患了胃十二指腸潰瘍,胃出血住了二十來天醫(yī)院。
我們下鄉(xiāng)也經(jīng)常在農(nóng)民家里吃飯,按照規(guī)定每餐飯要付三兩糧票、一角五分錢。有的農(nóng)民不肯收,推托幾下也就收下了。想想那時的干部作風確實好,從來沒有大吃大喝的問題。大隊干部來公社開會,開餐要繳糧票,沒有糧票的就帶米來,還要繳一角多錢伙食費。我們下鄉(xiāng)往往在大隊干部家里用餐,一般也沒繳糧票和錢,因此他們來公社開會時我們就替他們繳餐票,不要他們帶米來。那時雖然生活比較清苦,但是人的關(guān)系還是相對比較簡單和淳樸的。
稍有點閑空時,人們最主要的娛樂就是打紙葉子牌,他們叫跑和(音胡)子,但是沒有任何人賭錢,輸了的就在臉上貼紙條或是鉆桌子椅子。我對打牌始終不感興趣,有點空閑就看書,一直沒學會打牌。
我們?nèi)マr(nóng)民家里,經(jīng)常碰到的一個場景就是,主人一邊讓座,一邊燒開水,待水燒開后,從抽屜里拿出一包平時很少吃的紅糖,用調(diào)羹舀一點放在碗里沖糖開水,端到我們手里,接著就炒花生,剛從地里挖出曬干的新鮮花生炒出來格外清香,酥松可口。幾十年過去了,這個場景至今還是讓我感到非常溫馨,非常感動。是啊,盡管農(nóng)民身上也有這樣那樣的毛病,但是他們是最純樸最厚道的,他們對人的感情是最真摯的,而我們能為他們做的卻太少了。
在工作實踐中,我學會了與公社干部和農(nóng)民打交道的方法,了解了農(nóng)村的各項政策,學到了處理各種問題的程序和方法。公社干部們也不再另眼相看了,而是認同我、接納我,甚至夸獎我是“活字典”。
到第二年四月份,公社黨委組織委員老夏為了兒子接班,提前退休了,我接替了這個職務,這個時候,我還是參加工作第一年的試用期,雖然工齡還不到一年,但我的黨齡卻快七年了,因此區(qū)委讓我當了組織委員。到七月份,又提拔當了公社副書記。在設區(qū)的縣里,區(qū)委書記是正科級干部,公社書記是副科級干部,因此我這個公社副書記只是個股級干部。大家稱公社書記為“大羅書記”,稱我為“小羅書記”。
剛剛當上副書記不久,石盤大隊的班子鬧矛盾,請公社派領(lǐng)導去開會做團結(jié)工作,大羅書記就派我小羅書記去解決問題。
到了那里,召集全體大隊干部開會,先聽他們一個個陳述事實、理由和意見,再輪到我講話。我聽完后覺得根子在大隊長(即今之村委會主任)身上,他的年齡資格比較老,有點不太配合大隊書記。不料我剛開口,他就插斷我的話。
大隊長姓蕭,名字的最后一個字是“輗”字,他剛一聽我叫到他的名字,就插話說:“啊?你……你居然認得我這個名字,我……我的名字一般人可是不認得的。幾個公社書記都念……念不出我這個字的?!?/span>
看來,他很為自己的名字少有人識而驕傲自豪呢!
“看樣子,你還是讀了點書的,那我來講……講幾句老書上的話,看你曉……曉不曉得下一句?!?/span>
他講話有點輕微的口吃,個子稍高,眼睛有點瞇。我打量著他,他說完話,正瞇起眼望著我。我想看樣子他是打算為難我一下了,好,來吧!我說請講。
接著,老蕭說一句,我對一句,原來他講的只不過是《增廣賢文》里的句子,這對我來講還不是小菜一碟?
他講:“易漲易退山溪水?!?/span>
我對:“易反易復小人心?!?/span>
他講:“酒逢知己千杯少?!?/span>
我對:“話不投機半句多。”
他講:“畫虎畫皮難畫骨?!?/span>
我對:“知人知面不知心?!?/span>
他講:“貧居鬧市無人問。”
我對:“富在深山有遠親?!銈兙褪俏业挠H人,不管你們是富還是貧,都是我的親人?!?/span>
我問他,還有嗎?
他說,你都知道的,算了。嗯,不錯不錯!佩服你!
我心想,這不過是小兒科呢!
我心想今天不壓倒他這個刺兒頭,這個會開不好。該輪到我來為難他了。我說:
“你的名字當中這個‘輗’字我不但認得,而且曉得是什么意思。我先來問你,你自己知不知道你這個‘輗’字是什么意思?是從哪里來的?”
他說,那我不知道,反正是我……我嗲嗲給我取的,我嗲嗲可是讀了不少書的。
好,那我就來告訴你這個“輗”字是從哪里來的。
我問,你是否讀過孔夫子的《論語》?
他說我沒有讀過。
好,那我告訴你,孔子的《論語》里有一句話:“人而無信,不知其可也。大車無輗,小車無軏,其何以行之哉?”你的名字就是從這里來的,這個字確實是好多人看都沒看到過的??磥砹钭鸫笕舜_實是讀過不少書的。
哦。
好,我再來告訴你孔夫子這話是什么意思:
“輗”和“軏”分別是牛車和馬車的一個部件。就是連在馬拉車的車架橫木上的一個插銷。有了這個插銷,車子各個部位才能配合起來,使馬能拉起來。孔子用這個來打比方,就是說人必須要講信用,才能取得別人的信任,如果沒有信用,就好比車子沒有插銷,車子就拉不起來了。
我進一步發(fā)揮說,你們大隊班子就好比一駕馬車,你大隊長和大隊書記就好比車上的銷子,你銷子脫了,你們班子互相沒有信任,你們這駕馬車就走不動了。是不是?你這銷子要是不起作用了,你這大隊長可也當不成了!
他連聲說,是!我們應該配合好!
那天的會開得很好,會后在大隊書記家里炒了幾個菜,大家一起喝了幾斤米酒。
到了九月份,公社大羅書記被縣里送到邵陽地委黨校脫產(chǎn)學習兩年,補習文化。他是縣里的后備干部,提拔職務需要文憑。按照慣例,公社書記的空缺一般依序由二把手即公社管委會主任(相當于今鄉(xiāng)鎮(zhèn)長)接任或代理。但是夏主任不愿承擔當一把手的煩劇,想做專業(yè)工作,縣里再三動員他接任,他就是不接受,他是邵陽農(nóng)校學農(nóng)學的,要求調(diào)到農(nóng)業(yè)局去搞專業(yè)。沒想到,公社書記這勞什子就落到了我身上,由我主持公社黨委全面工作,這么一來,我成了準副科級。夏主任第二年調(diào)到了農(nóng)科所。
到了1984年元月,縣里搞機構(gòu)改革,干部大調(diào)整,那時特別強調(diào)干部四化,縣委書記思想也真夠解放,居然把我搞了個區(qū)委書記,成了正科級。我是當時縣里科局級干部中最年輕的一個。
現(xiàn)在想來,那時畢竟很缺乏領(lǐng)導經(jīng)驗,按照干部成長的規(guī)律來說,還是提拔得太快了,德、識、才都難配位,不過干了幾年好像還算比較順手。
重回武岡,見到了當年的老鄧,今天的鄧老,當然我也是羅老了
天下第一難事
農(nóng)村工作千頭萬緒,最難最難的事,就是計劃生育。
1982年3月,我國將計劃生育定為“基本國策”,提出的口號是“獨生子女好,政府來養(yǎng)老”。其實,在山東、湖南一些地方如常德、邵陽地區(qū)一些縣,早在此前就已經(jīng)強力推行計劃生育政策了,而且很左很激進,武岡縣就屬這類情況。
武岡縣當時在邵陽地區(qū)乃至全省都是有名的計生先進縣,當時的縣委何書記抓計劃生育工作,可以用得上“霸蠻”甚至“刁蠻”二字來形容了。他把計劃生育看作是壓倒一切的頭等大事,開口閉口是“國策”??h計生委的辦公大樓赫然掛著“國策樓”三個大字。各級一把手,在評優(yōu)提拔等問題上計生工作一票否決。幾乎每次開領(lǐng)導干部會議時,都有計生工作進度慢的單位的頭兒被訓得抬不起頭來。何書記規(guī)定,國家工作人員和城鎮(zhèn)戶口人員一律一胎化,任何人若出生第二胎,一律雙開,所謂“雙開”是指開除公職、開除黨籍,夫婦二人都是公職人員的一律雙雙開除公職。我們公社的林業(yè)干事小易就被開除回去了。農(nóng)村一律只準生兩胎,不管生男生女,一律不準再生第三胎,懷上第三胎的一律流產(chǎn)引產(chǎn)。已經(jīng)生育兩胎的一律結(jié)扎,還只生育一胎的一律上避孕環(huán)。到了1984年,縣委竟然規(guī)定在農(nóng)村也要推行一胎化,農(nóng)民凡是已經(jīng)生育一胎的必須上環(huán),未經(jīng)批準不得生育第二胎,懷了第二胎的也要流產(chǎn)引產(chǎn)。
那時候,無論是城鎮(zhèn)還是農(nóng)村,到處是鋪天蓋地的計生口號。
只生一個好,政府來養(yǎng)老。
要想富,少生孩子多養(yǎng)豬。
橫下一條心,軋斷兩根筋。
通不通,三分鐘;再不通,龍卷風。
流出來,引出來,堅決不能生出來。
一胎環(huán),二胎扎,三胎四胎刮刮刮。
該流不流,扒房牽牛;該扎不扎,房倒屋塌。
這一政策自然遭到了農(nóng)民極其強烈的抵制。在農(nóng)村,積谷防饑,養(yǎng)兒防老,傳宗接代的觀念千百年來深入人心,在生育問題上如此過激,是他們無論如何不能接受的。
但是中國的體制是下級必須無條件服從上級,這么一來,可苦了夾在中間的基層干部。公社基本上每兩個月要搞一次計生突擊行動,抓上環(huán)和流產(chǎn)、引產(chǎn)、結(jié)扎。我記得每次搞計生行動,我首先總是力圖說服群眾,說這是上面規(guī)定的政策,并且說計劃生育有如何如何的好處,中國人口太多,如果不計劃生育,將來大家都沒有田種,沒有飯吃。
每次我都是講得喉嚨嘶啞,可是你講得再多又有什么用呢?誰愿意聽你講的這一套呢?反過來,農(nóng)村里能言善辯的人反問道:
“既然是計劃生育,那么也有生不出小孩的,你們?yōu)槭裁床话阉麄兯腿z查和治療,讓他們能生出小孩來呢?這也是計劃生育呀!你們?yōu)槭裁床挥媱澞兀俊?/span>
“你們當干部當工人的吃國家糧的違反了計生政策,超生了,開除了送回農(nóng)村當農(nóng)民。那我超生了,你們把我開除,別讓我當農(nóng)民,讓我同你們一樣當干部或者工人吧!”
“為什么你們當干部工人的犯了錯誤就開除當農(nóng)民,難道我們農(nóng)民就天生是賤骨頭?”
平心而論,他們這些話不是沒有道理,但是面對他們這些詰問,我能說什么呢?
其他的干部可沒我這么客氣,他們說,不要跟他們啰唆!確實,面對農(nóng)民的切身利益,我這些說教是多么地蒼白無力啊!
計生行動,基本上是毫不容情地把計生對象帶走,直接送醫(yī)院。當事人逃跑了的就捉豬、牽牛、抬家具,甚至拆屋。
對此,我心中真的十分不忍,覺得這會使干群對立,官民矛盾激化,使農(nóng)民對我們的黨和社會主義制度失去信任,政府和干部會威信全無,將會造成十分嚴重的后果??墒?,一個基層干部,是根本不能懷疑上級的政策的,也不能消極對待,更不能抵制對抗,只有硬著頭皮干,人的良知只能讓位于職業(yè)的服從。
農(nóng)民從多次計生行動中學乖了,一看到干部就躲起來,讓你找不到。因此經(jīng)常撲空。干部也學乖了。干脆趁夜晚偷襲。因此,常常夜晚出擊,由大隊干部帶路,指到計生對象的家,乘夜進屋捉人。
有一次晚上去木瓜大隊捉計生對象,碰到幾個中學生,他們把杜甫的《石壕吏》詩改了一下,大聲地喊道:
“暮投木瓜村,有吏夜捉人。孕婦逾墻走,老婦出看門。吏呼一何怒,婦啼一何苦?!?/span>
真讓人哭笑不得。
計生運動還催生了一些段子。有一個段子說:
某大隊書記對計生工作比較消極,挨了批評,表態(tài)說:去年我沒把工作抓好,上環(huán)上到嘴巴上(意思是停留在口頭上),今年要動真格的,要結(jié)扎先從我頭上開刀(意思是他要帶頭讓兒媳婦結(jié)扎)。
還有一個段子帶點葷味兒:
說有個公社的計生突擊隊夜晚去農(nóng)民家里抓大肚子孕婦。這家聽到狗叫聲,知道是干部來了,老主人讓兒子帶著懷孕的兒媳從后門趕緊溜走,由他來對付干部。老頭尋思,干部如果摸著床上被子還是熱的,定會知道逃走不遠,擔心兒子兒媳被抓。于是心生一計,自己躺到兒媳床上,把被子蒙頭蒙腦蓋上,以此來拖延時間,讓兒子兒媳順利逃走。干部進屋后,看到床上睡了有人,以為是孕婦,大喜,于是把被子一卷,連人帶被子抬上手扶拖拉機,送到醫(yī)院去引產(chǎn)。
公社一名剛分來的年輕女干部,還沒結(jié)婚的,和另外幾名干部坐在拖拉機上負責照料“孕婦”。老頭一時尿急,于是??簌簌地蠕動起來。女干部見狀,伸手進去一探,驚得大叫:“快開車,快去醫(yī)院,這孕婦要生了!”旁邊人問怎么了,她說:“我摸到小孩的腿都生出來了!”
農(nóng)民知道晚上也不安寧,因此干脆躲到外地去,有些逃到了外縣去投親靠友,家里的田地也荒蕪了,不少家庭因此搞得一貧如洗,生產(chǎn)力受到嚴重破壞。
這叫什么事???
隨著矛盾的激化,各個地方都發(fā)生了一些暴力反抗的事件。
我所在的區(qū)就發(fā)生了一起計生對象把副鄉(xiāng)長(1984年公社改成了鄉(xiāng)鎮(zhèn))砍斷手臂致成重傷的事件??橙说臈钚沾迕褚怨室鈧ψ锱辛巳晖叫蹋瑸榱税矒崾軅凝徃编l(xiāng)長,待他傷好后縣里給評了個傷殘證,把他調(diào)到了縣財政局工作,以為慰勉。受傷致殘的干部固然值得同情,然而,服刑的農(nóng)民更可憐,他去坐牢了,這個家庭立即陷入了苦難的深淵。
我調(diào)離武岡后,聽說另一個區(qū)還發(fā)生過計生對象用鋤頭當場把一名鄉(xiāng)鎮(zhèn)干部挖死的事件。
那時,我的一個最大的心愿就是只想調(diào)到一個不需要搞計劃生育的單位去?,F(xiàn)如今不搞計劃生育了,我卻退休了,不需要我工作了。
由于當年強制推行過左的生育政策,導致差不多三十年中國的生育率偏低,使中國過早地迎來了人口老齡化。如今政府完全放開生育,年輕人卻不愿生了。生育、住房、教育的成本如此之高,生得起也養(yǎng)不起啊。現(xiàn)在好多地方人口增長率是呈負數(shù)的。低生育率的負面影響正逐步顯現(xiàn)出來,將會成為嚴重的社會問題。唉!早知如此,何必當初?。?/span>
哦,縣委何書記抓計劃生育成績突出,1986年邵陽地市合并后,被提拔為邵陽市副市長,他已經(jīng)去世多年了。
與幾位當年的同事和大隊干部相聚
我怎么就成了“人販子”了?
1983年和1984年的6月份,母校兩次把我叫回去給七九級和八零級畢業(yè)班作報告,讓我現(xiàn)身說法。我按照學校的要求,以親身的經(jīng)歷,大講下基層工作的收獲和體會,鼓勵畢業(yè)生到基層去,到邊疆去,到農(nóng)村去,到最艱苦的地方去,到祖國最需要的地方去。這兩屆學弟學妹們聽了我這一番鼓動,據(jù)說有不少人躍躍欲試,紛紛報名下基層,加入選調(diào)生隊伍。
后來,我同省委辦公廳一位同事聊起當年下基層的事,他問,你知道你的學弟學妹們是怎么叫你的嗎?
我一臉茫然,我在學校沒有留下不好的名聲吧?
他笑著說,不好的名聲倒是沒有,你知道嗎?大家都講你是“人販子”呢!
當年你回到母校做報告,搖唇鼓舌,鼓動大家去農(nóng)村基層鍛煉,你那三寸不爛之舌把大家說得心動了,好多人報名下基層,結(jié)果呢,上不得,下不得,走不得,苦不堪言,你倒好,現(xiàn)在到了省委機關(guān),你的兄弟們還在鄉(xiāng)下受苦呢!所以大家都叫你人販子!
啊!我什么時候成了人販子了?當年學校要我回去做報告,我不講下基層好,難道還說不好嗎?說我是人販子那是真冤啦!我沒有把你騙到哪個地方交給哪個人,更沒有收過誰一分錢,我怎么成人販子了呢?我只有一臉苦笑。
玩笑歸玩笑,不過聽說有些小兄弟確實在基層很難,有的可說是歷盡艱辛。我們這種體制給予我們這些普通人選擇的余地確實太有限,一開始出發(fā)的方向可能就決定了后來的道路和命運,如果我和他們當初不是選擇這條道路,很可能命運完全不同。也不知道這些兄弟們后來的發(fā)展和歸宿如何,如果在客觀上是我把他們引入歧途,那我還是非常抱歉的。
1986年我在中央黨校學習期間,黨校組織我們到大連參觀學習,到了金縣,就是現(xiàn)在的大連市金州區(qū)。大連市委的同志告訴我們,金縣的薄書記好有能力和氣魄,在這里大搞開發(fā),紅火得很。那時候我就在想,他們的背景硬,見識廣,舞臺大,自由度高,人家才真正是長袖善舞呢!我們黨校同學雖然也都是后備干部,但我們普通人是無法望其項背的。
當然,普通人也有成為金鳳凰的。當年我們在中央黨校學習的同學中,就有一位做到了正兒八經(jīng)的副國級。
黨校同學中也有很成功但又垮下來的,其中有被判死緩的、無期的、有期的,有斷崖式降職的,還有跳了樓的。當然大多數(shù)同學是取得一定成功且平安落了地的。至于我,當初是“第三梯隊”,再轉(zhuǎn)到了“第四梯隊”、“第五梯隊”,最后總算是平安地下了梯子。從最初的“轉(zhuǎn)灣”,轉(zhuǎn)了幾個彎,就這樣平平淡淡地過來了。
同學夏君在他的隨筆中說到他因入學前有工作經(jīng)歷,畢業(yè)后沒有試用期,直接領(lǐng)54.5元月薪。我想起我的試用期工資好像是42.5元。我是回鄉(xiāng)青年,不是下放青年,上大學前在農(nóng)村廣闊天地繡地球,面朝黃土背朝天,彎腰駝背好幾年,連個工齡也不算。城市同學下放到農(nóng)村的都算了工齡。試用期這一年比起沒有試用期的一年就差了140多塊錢,要知道,當年的豬肉只有七八角錢一斤,140多塊錢,可以買一頭豬了。我轉(zhuǎn)正后工資是53塊,比城市同級別的干部少一塊五毛錢。城市同學每月的兩塊多錢糧差糧貼什么的我們一分也沒有。就這樣,轉(zhuǎn)正后,我比分到城市的同學每月還是少吃了五斤肉,每年就是六十斤肉,差不多半頭豬呢。
每個人都會有自己與眾不同的經(jīng)歷,可以說,人生中沒有任何一段經(jīng)歷是無用的和無意義的,也許那些讓我們悔不當初的事情,等到再回頭看,我們就會發(fā)現(xiàn),這些經(jīng)歷對于人生有著與眾不同的意義。我們選調(diào)在基層工作的也許比他人經(jīng)受了更多的酸甜苦辣,但是那段生活幫助我更好地認識了底層社會的艱辛與困境,了解到普通民眾的心態(tài)、需求和期望,磨煉了我堅韌不拔的品格和意志,也使我有了一種人饑己饑、人溺己溺的同理心,樂以天下、憂以天下的情懷和看淡一切,淡泊處世的灑脫。
至于說少吃了幾頭豬,那當然是玩笑話,物質(zhì)的享受只能帶來一時的快樂,精神的滿足才是永久的,真正最可寶貴的莫過于充實豐富的光陰,以及你與所處過的人有值得珍惜的感情。金朝詩人元好問有詩:“人間只道黃金貴,不向天公買少年?!彼氖嗄旯怅幰换味^,當初雄姿英發(fā)的少年,而今一個個都是華發(fā)叢生,垂垂老矣。官階、名譽、地位、金錢,什么都不如充實的人生、珍貴的親情友情、健康的身體和平安的日子好?。?/span>
彈指紅顏老,且老且珍惜!
當年的公社大隊干部老朋友相見甚歡
與當年的公社同事在木瓜橋頭合影,感慨萬端
責編:昌小英
一審:戴鵬
二審:曾佰龍
三審:鄒麗娜
我要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