眭達明 《文史博覽》 2025-06-30 16:04:42
曾國藩畫像
文/眭達明
曾國藩在咸豐十年(1860)七月十七日日記中寫道:“傍夕接次青信三件、南屏信一件,必欲余派吳退庵帶勇三千。夜,頭悶頗甚?!?/span>
信中寫到的“次青”叫李元度,“南屏”叫吳敏樹,“退庵”叫吳士邁(湖南岳陽人)。李元度是吳士邁摯友,吳敏樹是吳士邁堂兄,他倆與曾國藩都有十分親密的關(guān)系,因此其要曾國藩讓吳士邁做三千人統(tǒng)領(lǐng)時,口氣都不容商量。
曾國藩當時剛當上兩江總督,急于擴充兵力,一時卻找不到好的帶兵統(tǒng)領(lǐng),好友極力向自己推薦人才,按理說求之不得,而他卻深感頭痛,這是為什么?
/壹/
并非每個讀書人都是帶兵打仗的料
七月十七日當天,曾國藩給李元度回了一信,從中便可略見端倪:“吾輩均屬有志之士,亦算得忍辱耐苦之士,所差者,且夫嘗思咬文嚼字之習氣未除。既想學戰(zhàn),又想讀書,所謂‘梧鼠五技而窮’也。仆今痛改此弊,兩月以來,不開卷矣。閣下往年亦系看書時多,料理營務(wù)時少。其點名看操、查墻子等事,似俱未躬親,此后應(yīng)請親任之。閣下贊吳退庵之賢,證以胡宮保所稱,似亦學問中人,非軍旅中人也,俟相見再議?!?/span>
曾國藩手跡
原來曾國藩抹不開情面,迫不得已答應(yīng)李、吳兩人的要求,同意讓吳士邁招募三千兵員(兩天后正式下達的招兵命令是二千五百人 ——筆者注)后,心里總覺得吳士邁是“學問中人”而“非軍旅中人”,尤其聽說吳士邁打算從史書中收集與摘錄戰(zhàn)例用作帶兵打仗的方法和謀略后,曾國藩更覺得他是個典型的書生和“馬謖式”人物。為此,在下達招兵命令的同一天,他再次寫信告誡李元度:“吳退庵事,即照來示札飭募二千五百人,錄札奉達。軍事是極質(zhì)之事,‘二十三史’除斑(班)、馬外,皆文人以意為之,不知甲仗為何物,戰(zhàn)陣為何物,浮詞偽語,隨意編造,斷不可信。仆于《通鑒》中之不可信者,皆用筆識出矣。退庵若以編輯‘二十三史’成書,為治軍之藍本,則門徑已差,難與圖功。閣下與之至交,須勸之盡棄故紙,專從事于點名看操、查墻子諸事也?!?/span>
可見曾國藩組建湘軍后,雖以書生領(lǐng)農(nóng)夫,但并不認為每個讀書人都是帶兵打仗的料,比如“咬文嚼字之習氣未除”的“書生”,就是此類。而他之所以認定古代文人記錄的戰(zhàn)例都是紙上談兵,一點兒也不靠譜,是他精心做過考證,發(fā)現(xiàn)書上記錄的事實與實際作戰(zhàn)情況嚴重脫節(jié)的經(jīng)驗得來的,因而完全不值得相信。
明明知道吳士邁做學問是把好手,帶兵打仗未必在行,讓這樣的人做統(tǒng)領(lǐng),曾國藩豈能放得了心?
十七日信中曾國藩寫到的“梧鼠五技而窮”語出《荀子·勸學》,意思是螣蛇無足能飛行,鼯鼠(即梧鼠)身懷五種技能卻沒有一樣精通。意在說明:讀書人如果既想學戰(zhàn),又想讀書,帶兵打仗時必然分心。還說這是嗜書如命的文人官員的通病,李元度和他本人都是這種人。所以曾國藩又說:自己已經(jīng)痛改前非,希望李元度也能認識其危害,此后專注“點名看操、查墻子”等事。
李元度畫像
至于李元度用胡林翼說過的話來證明吳士邁之賢,曾國藩更是得出了完全相反的結(jié)論。就筆者目前所能掌握的資料看,胡林翼不僅沒有說過吳士邁能成為好統(tǒng)帥,而且曾經(jīng)公開斷定他在軍事上“必不可用”:“知兵事不得脫身,向李次青苦求人才,次青舉二人,一邢星槎(邢高魁),一吳退庵。退庵在岳州見十日不發(fā)一言,弟運神力慧眼,決其必不可用。”
胡林翼既然“決其必不可用”,那么李元度為了讓曾國藩放心任用吳士邁,硬說胡林翼稱贊過吳士邁多么賢能,那就完全不符合是事實,曾國藩怎么會相信他說的呢?所以曾國藩對李元度說:吳士邁究竟賢不賢,在信中是討論不清的,只能等見了面再說。
/貳/
曾國荃和曾國葆也反對任用吳士邁
當年八月初六,曾國荃給曾國藩寫來一信。初八,曾國荃和曾國葆又聯(lián)名寫來一信。在這兩封家書中,都談到了不能讓吳士邁做統(tǒng)領(lǐng)。
曾國藩是十一日白天和晚上先后收到這兩封信的,第二天他就回了信。信中說此事不能反悔,更不能收回成命。他說,黃冕推薦的胡鏞和彭汝琮,其中更有難言之隱,但也不能不用,因為黃冕的面子也不能不給。如果用了胡鏞和彭汝琮而不用吳士邁,豈不是待彼太寬而待此太褊!為了一碗水端平,所以兩邊的人都得用。曾國藩又說,羅澤南、王錱、李續(xù)宜以及他本人,當初也是好說大話喜唱高調(diào)的,后來還不是磨煉成為講究實際的人?所以周之翰和吳士邁雖然也存在“高亢”的毛病,但品行畢竟不差,只要大節(jié)好,其他毛病都會慢慢改正。曾國藩為此總結(jié)出了一句名言:天底下沒有毫無缺點的人才,也沒有毫無嫌隙的交情,在大的地方持守正道,小的地方包容掩飾,這樣就可以了。
然而曾國藩的苦口婆心,并沒有做通兩位弟弟的工作。當年十一月吳士邁到安徽祁門湘軍大營“請示面訂”后,曾國荃又于十二月二十三日夜間寫來一信,不僅堅決反對任用吳士邁,而且引用郭崑燾等人的話說:如果任用吳士邁,事情最終會壞在他手上。
曾國荃
咸豐十一年(1861)正月初一日,曾國藩只好又回信做工作:吳士邁的事,我實在不能失信于人。至于他確實不能用,用了一定會壞事,我也實在看不出來,不知郭崑燾等人憑什么有此先見之明,而能說出這種有十成把握的話?據(jù)我這么多年的閱歷,發(fā)現(xiàn)事情成功與否,人能成名與否,都是命中注定,并不完全取決于人的主觀能動作用。
不過吳士邁最終還是沒到曾國藩手下做成統(tǒng)領(lǐng),原因是他親自從祁門“請示面訂”回到長沙后,當?shù)赜嘘P(guān)部門和人員堅決“不肯發(fā)餉銀、槍炮”給他,吳士邁這才不得已“甘心引退”,并懷疑曾國藩對他耍了花招。而從中作梗的“長沙諸君子”不是別人,正是在湖南巡撫幕中主事的郭崑燾等人。他們寧愿自己當惡人,也要替曾國藩把好用人關(guān),出發(fā)點當然是好的。
曾國藩雖然蒙受了不白之冤,但為了不失信于吳氏兄弟,他還是給郭崑燾寫信做工作:“吳退庵募二千五百人之局,聞臺端大不謂然,以不成人惡為義。仆既有三次札批于前,又當面要約于后,此時斷難失信。渠以扁舟千余里來祁(祁門)請示,仆無異詞,今豈忽變乎?伏希鑒亮?!?/span>
雖說曾國藩“斷難失信”于吳士邁并懇請郭崑燾“鑒亮”,但郭崑燾還是利用手中的權(quán)力,拒絕發(fā)餉銀和槍炮給吳士邁,在此情況下,吳士邁不“甘心引退”,又能怎么辦呢?
曾國荃、曾國葆和郭崑燾等人之所以對吳士邁沒有好印象,并斷定他成事不足敗事有余,可能與其早年的一段不光彩經(jīng)歷有關(guān)。那是咸豐二年(1852)太平軍攻打長沙時,湖北方面未雨綢繆,派提督博勒恭武領(lǐng)兵駐防岳州,前鋒部隊更是深入湖南境內(nèi)數(shù)十公里,駐扎在臨資口和榮田驛一帶。這里既是湘江、資水交匯處,又是進入洞庭湖的門戶要道。湖北巡撫常大淳(湖南衡陽人)還委任當?shù)丶澥?、在籍候補中書吳士邁募集當?shù)亍皾O勇”千余人助守。湖北方面的意圖很明顯,就是防止太平軍進入洞庭湖,然后北竄湖北。應(yīng)該說這是一個頗具前瞻性且具有雙保險作用的布防思路。然而太平軍的戰(zhàn)船尚未開到土星港,吳士邁所募“漁勇”就作鳥獸散,前鋒兵營也隨之土崩瓦解。太平軍將清軍戳沉在河中的大船迅速清除后,又將早先截留在內(nèi)河中的上萬條商船和漁船掠為己有。勢力大增的太平軍很快攻入岳州城,然后順勢攻占武漢并進兵金陵。
后來,雖有吳敏樹試圖幫吳士邁洗白歷史,說他有職無權(quán),事事受到掣肘,太平軍殺來時才“一哄而潰”,但此戰(zhàn)留給眾人的不良印象,無論如何都抹不掉了。郭崑燾說如果任用吳士邁,事情最終會壞在他手上,也是由此而來。
此事確實讓曾國藩左右為難。所以后來他又給胡林翼寫信,詳細說明和解釋對吳士邁的用、棄全過程,想請胡林翼出面做吳氏兄弟工作,以便澄清是非,不讓自己背上背信棄義的壞名聲。這件事最終被搞成這樣,確實讓曾國藩頭痛不已。
慶幸的是曾國藩很快得到了解脫。當年八月,李元度兵敗徽州、受到曾國藩參劾后,急于建功贖罪,于是返回平江老家拉起了一支名為“安越軍”的新武裝。在這支八千人隊伍中,就有吳士邁的宗岳營。李、吳本是鐵桿朋友,如今一個急于拉隊伍,一個手上有兵員卻找不到靠山,雙方自然而然無縫對接上了,真是此處不留爺,自有留爺處。
如果不是這個原因,吳士邁是否會繼續(xù)與曾國藩糾纏不休,而不是“甘心引退”,這或許還是個問題。
責編:羅嘉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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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源:《文史博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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