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國良 湖南日報·新湖南客戶端 2025-08-19 10:28:43
湖南日報·新湖南客戶端 張國良
江南多水,更盛產(chǎn)藕。外婆是沔陽峰口人,一雙布滿溝壑的手,偏能在蒸籠的云霧里點化出神跡。每逢年節(jié),廚房便成了圣地,她立于灶前,將粗壯的湖藕削去泥皮,置于案板,以刀背拍之,寸寸皆裂而不散——那藕碎裂的聲響清脆如冰裂,在記憶的深井中回蕩至今。粉糯的藕塊裹上石磨新碾的粗米粉,摻幾粒粗鹽,便托付給蒸籠里的乾坤流轉(zhuǎn)。外婆俯身照料灶火時,額前幾縷白發(fā)被汗水粘住,在蒸騰的熱氣中飄搖不定,仿佛是歲月本身在灶火前微微喘息。
幼時灶臺高,我常踮腳扒著灶沿,眼巴巴望定那蒸籠。待外婆掀開籠蓋的剎那,白茫茫的霧氣裹挾著稻米與湖鮮混合的奇香撲面涌來,瞬間吞沒了整個廚房,也吞沒了我小小的身影。那粉蒸藕的滋味,是藕斷絲連的粉糯里滲出葷香,那是與籠中蒸肉、蒸魚交融出的豐腴,是米粒吸飽了湖澤的清甜,在舌尖上點化出土地深處至醇的溫厚。外婆總愛將最飽滿的一段夾入我碗中,笑紋里浸著暖意:“餓死鬼,慢點吃,滾(燙的意思)!” 這“藕、肉、魚”三味同蒸,便是江南人家灶頭最踏實的年節(jié)氣象——江南三蒸。
外婆猝然離去后,灶臺前換了母親的身影。起初她執(zhí)拗地遵循外婆的舊法,連拍藕的力道也力求精準,可蒸出的藕段總差些意思。某年深冬,母親照例備蒸藕,窗外雪落無聲,她立于氤氳霧氣里,忽而低聲自語:“么媽(媽媽的意思)說,藕要拍得裂骨不斷筋,粉要裹得不到一砣(堆在一起的意思)……”話音未落,她眼中水光微閃,卻固執(zhí)地別過臉去,只將手中陶缽里的米粉,又細細篩過一遍。那一刻,灶火映亮了她側(cè)臉的輪廓,竟與外婆伏案的身影悄然重疊——時光的河在蒸籠白氣里倒流,舊影與新身漸漸交融于水霧深處。
歲月流轉(zhuǎn),母親的手藝竟在日復(fù)一日的灶火蒸騰里悄然臻于化境。她不再拘泥于刻板的力道,反是在蒸籠揭開的瞬息,便以目光度量蒸汽的勢頭,指尖輕點藕身判斷火候。蒸出的藕段,竟比外婆當年更多了一層含蓄的深味:藕肉酥爛如云絮,入口即化,而內(nèi)里一絲若有似無的清韌,卻如藕絲般勾連著過往與當下,纏綿不盡。這滋味微妙如暗流,在舌上化開,分明是藕的魂靈在蒸汽里重新凝了形。這凝成的滋味,也融入了江南人家的煙火日常。2021年,這道由“蒸藕、蒸肉、蒸魚”組成的“江南三蒸”,以其深入骨髓的家常滋味與蓬勃人氣,榮登“臨湘十大名菜”之列,雖人氣指數(shù)略遜于魁首“桃林封鍋”而屈居第二,卻無礙它在每一個江南人心中獨占鰲頭。
后來離家遠行,母親總在我行李中塞入幾盒蒸藕。異鄉(xiāng)寒夜,當鋁盒掀開,熟悉的熱氣裹著米香藕鮮氤氳而起,瞬間模糊了眼前景象。那軟糯溫潤的藕塊滑入喉中,如一道暖流,熨帖了天涯游子心上所有的褶皺。原來所謂故鄉(xiāng),不過是母親在灶前揭籠時,那一團撲面而來的、帶著藕香與米氣的白霧——它籠罩過外婆的慈顏,如今又包裹著母親的愛意,無聲無息地,彌漫在每一個回望的寒夜。
外婆的蒸籠揭開了半生滋味,母親的手藝竟在回望中悄然接續(xù)了那縷香魂。原來食物最深的經(jīng)絡(luò)并非藕絲,而是以蒸汽為墨,在歲月這匹白練上無聲書寫的血痕與乳名。
異鄉(xiāng)的夜再長,只要有一塊粉蒸藕在舌尖化開,那籠上蒸騰的,便是永不消散的江南煙水,是外婆含笑的目光,是母親佇立灶前被熱氣模糊了的身影——她們以溫柔的火候,將離散的光陰與綿長的根脈,一同蒸煮成了今生此世,供我取暖回甘的醇香。
這醇香,也滋養(yǎng)著整個江南鎮(zhèn)的家家戶戶。每逢年節(jié),多少灶臺同時升起這“三蒸”的云霧?那蒸騰的香氣,是小鎮(zhèn)共同的呼吸與心跳。難怪鎮(zhèn)里動了心,想為這深入骨髓的“江南三蒸”申報非遺。然而,喜悅之余,卻添了多重苦惱:這技藝的傳承人,該定誰?是外婆那樣深諳古法的峰口來客?是母親這般在灶火中悟出新境的本地巧婦?還是這江南鎮(zhèn)里,每一扇飄出蒸藕香氣的門扉后,那無數(shù)個默默操持、將鄉(xiāng)愁與滋味一同揉進米粉里的無名身影?
責編:蘭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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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源:湖南日報·新湖南客戶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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