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祖星 湖南日報·新湖南客戶端 2025-08-30 16:39:51
筆耕不輟書心意,墨染華章繪真情。
鐫細的文字,有著強大的感染力。一篇文章、一首詩、一句話甚至一顆字,都有可能引發(fā)我們共情,成為美的享受。
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文字記載著人類久遠的歷史記憶,是我們的良師益友和精神家園。
胸中有大愛,筆下含深情。豪情萬丈、哀婉綿長,都是我們最真誠的情感表達。
愿你我,拿起手中的筆,寫下心中的情,在喧囂的塵世尋求片刻的安寧。
文/姚祖星
父親的方向盤,攥著全家的生計,沉。長沙城白日不容貨車,他的路,只在夜里鋪開。一年年、一月月,他把自己熬進了夜。車燈是唯一的火把,劈開濃墨似的黑暗;引擎聲碾碎寂寥,奔向天亮前必須抵達的地方。
他歸家,常在深夜或薄霧蒙蒙的破曉。門軸“吱呀”一聲響,一身夜露與寒氣便撞了進來。身影浸在殘存的夜色里,疲憊得發(fā)晃。草草抹把臉,倦意深深刻在眉梢眼角。端起溫飯的手,微顫。這時才看清他的眼——蛛網(wǎng)般的血絲,像旱裂的河床,又似熬干燈油后,燈盞里那點掙扎的殘紅。這雙眼,吞下過多少深山濃黑、荒路孤寂、黎明前的寒涼?它們始終沉默,只把那些血絲,深深烙進我們眼底。
這雙眼,便是碗里的米、身上的衣、頭頂?shù)耐摺8赣H靠它,在暗夜里竭力睜大,丈量著全家生計的邊界,也丈量著生活壓在一個男人肩頭的分量。
那駕駛室,是移動的囚籠,也是他的堡壘。狹小的空間里,皮革混著機油的味道,成了他洗不掉的底色。窗外化不開的黑,車燈只照亮前方短短一截灰白的路,像懸空的帶子,拋向深淵。他守著這方寸的光,心神全系在那片不斷延伸又消失的路面上。光暈所及之處,便是他全部的疆域與擔當。
尤記那年寒假,我隨父親夜奔長沙。行至沅陵深山,夜霧驟然垂下,漸漸成了鋪天蓋地的棉絮,濕冷又沉重,捂嚴了山、路、天、地。車燈光柱奮力射出,卻被無邊的白吞噬、揉碎,只暈開丈許的混沌;再遠些,便是徹底的虛無。我死死抓住椅角,心跳撞得胸口發(fā)疼——這哪里是行路,分明是蒼茫云海里的盲航。側(cè)目望去,父親脖頸繃得筆直,身子微微前傾,血絲密布的眼幾乎要嵌進擋風玻璃,仔細捕捉著霧中任何一絲影子、路沿半點模糊的輪廓。雙手緊握方向盤,指節(jié)嶙峋得發(fā)白,青筋像老樹根般盤踞在手背。車速慢得像在蠕動,引擎發(fā)出嗚咽般的低吼,每一次換擋,他都屏住了呼吸。車廂里靜得瘆人,只余下引擎的喘息與我擂鼓似的心跳。他始終無言。這吞沒一切的濃霧,于他而言,不過是無數(shù)夜路中又一次必經(jīng)的磨礪。那如山石般沉重的沉默,帶著種奇異的鎮(zhèn)定,竟比任何言語都更能壓住我翻騰的驚惶。就在這令人窒息的混沌里,父親憑著一雙熬慣夜路的血絲眼,憑著對山形路骨的爛熟于心,憑著一種近乎本能的、沉默的堅韌,硬是將我們與滿車貨物,一寸寸,挪出了沅陵的重重霧障。
后來,他倒了。方向盤從他枯硬如老樹根的手中滑落,再不能駕馭那輛鋼鐵坐騎,搏擊夜色。病榻上的他,形容枯槁;那雙曾刺破沉沉夜路、劈開過沅陵濃霧的眼,變得渾濁空茫,無焦點地釘在窗外一角狹窄的天空。那天之外,是他用無數(shù)個長夜跋涉過的、廣袤而沉默的土地。
去年三月十四,他走了,虛歲六十九。肩頭那副壓了半生的重軛,終于卸下。
前些日子夢里,他又坐回了我車的副駕。窗外景物飛速掠過,他指著前方的車,帶著慣常的焦躁:“開不來就莫開!壓著中線,讓后車怎么過?”熟悉的絮叨聲里,陰陽的界限一時模糊。我問起他的身體,他輕描淡寫地答:“就肚子有一點點痛,其他還好。”——這一句云淡風輕,卻像冰錐般刺入心底。我驟然驚醒,枕畔只剩一片微涼的寂靜。
昨日送妹妹與外甥女歸途,聊起父親,聊起那些被車輪碾碎的長夜。那些為趕在天亮前進城而透支的血肉,儀表盤幽光下慘白、布滿血絲的眼,還有他沉默的側(cè)臉……都成了我們骨血里無法磨滅的印記。
他終是不必再趕那些催命的夜路了。歸于爺爺奶奶身旁的泥土里,總算歇了腳。夢里那句“肚子痛”,大約是他這輩子受的所有病痛里,留給我們最后的風輕云淡。而副駕上憂心路況的習慣,這份憂勞的印痕,早已刻入他的魂魄,成了他生命的底色。
如今輪到我握方向盤,穿行在城市的流光里。這白晝的喧囂與便利,是父親在無數(shù)個血絲密布的黎明里,難以想象的遠方。有時深夜駛過城郊,瞥見遠處孤零零的貨車燈光在黑暗中執(zhí)著地移動,像微弱的螢火,心頭便猛地一緊。那燈光仿佛穿透了歲月,照亮了父親當年獨行于茫茫黑夜的身影——他緊握方向盤,眼里血絲灼灼,只為在天亮前,把沉甸甸的生計,安全送達。原來有些路,一旦一起走過,同行者的姿態(tài)與氣息,便會化作你此后行路時,再也無法擺脫的烙印。
那些夜路,父親替我們走完了。他目光里曾灼灼燃燒的血絲,如今已化作我前路上無聲的星火。父親常說,他那時路況差,現(xiàn)在路況好了,他卻又不開車了。這話聽著像抱怨,細細咀嚼,卻是命運投下的一道長長暗影——仿佛他生來,便只配與坎坷的舊路為伴,與沅陵大山般的濃霧纏斗;而平坦的新途,竟成了他無福消受的風景。
人生行路,本就是在一片未知的霧海里穿行。父親卻將他的一生,凝聚成了一束光:縱使前路混沌得像棉絮塞滿天地,只要心頭守著一盞不滅的燈,將目光像鐵釘般楔進生路,以沉默為舟,一寸寸地挪,終究能挪到天光破曉的彼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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