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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賀輝才

在明四家中，我最喜歡的是文征明。

他與沈周共創(chuàng)“吳派”，與唐寅、仇英并稱“明四家”，詩文上屬于“吳中四才子”。詩文書畫俱佳，全能型畫家。

衡山居士：深植于家族血脈的地緣印記

他雖然出生蘇州，長在溫州，長期活動在蘇州，可是他祖籍湖南衡山，自號衡山居士，世人習(xí)慣叫他文衡山、衡山先生。據(jù)現(xiàn)有清光緒《衡山縣志》記載，文征明的曾祖父文聰在蘇州府任職，而舉家遷往蘇州，到了文征明這一代仍然與衡山有著密切聯(lián)系。這就是文征明湖南衡山的血脈與精神根系所在。

文征明的“衡山”之號，并非隨性而起的雅稱，而是深植于家族血脈的地緣印記。他雖居于吳地，卻始終未忘故土。文征明晚年曾在《自題小像》中寫道：“吾宗世居衡山，故號衡山居士”，寥寥數(shù)語，道盡對祖籍之地的牽掛。在明代文人多以齋室、山水為號的風(fēng)尚中，他以祖籍為號，既是對家族淵源的追溯，更是將衡山的靈秀之氣納入自身精神世界的宣言。

那時的衡山，是瀟湘文化的核心之地。南岳七十二峰連綿起伏，湘水如帶環(huán)繞其間，既有“衡山蒼蒼入紫冥”的雄奇，又有“瀟湘煙雨暗漁舟”的溫婉。這種山水氣質(zhì)，隔著千里煙雨，在文征明的心中扎了根。他從未親赴衡山，卻從祖輩的講述、典籍的記載中，勾勒出故土的模樣：春日里，衡山的杜鵑漫山遍野，如火焰燃遍峰巒;秋日時，湘水的漁帆點(diǎn)點(diǎn)，在暮色中化作水墨剪影。這些想象中的畫面，成了他筆墨間揮之不去的“故園意象”，讓“衡山居士”的名號，不再是一個冰冷的符號，而是有了山水的溫度與情感的重量。

在文征明的書房里，案頭常置一方刻有“衡山”二字的硯臺。每當(dāng)夜深人靜，他磨墨揮毫?xí)r，指尖觸碰硯臺的紋路，便仿佛觸到了衡山的巖石肌理。他的書信落款，必書“衡山居士文征明”，哪怕是給摯友唐伯虎的短箋，也從不省略這名號——仿佛唯有如此，才能讓遠(yuǎn)在江南的筆墨，與衡山的云霧產(chǎn)生一絲共鳴。這種對祖籍的執(zhí)念，在明代文人中并不多見，卻也正是這份執(zhí)念，為他的藝術(shù)與人格，埋下了湖湘文化的種子。

四絕全能：湖湘靈秀滋養(yǎng)的藝術(shù)高峰

談及文征明的藝術(shù)成就，后世多以“詩文書畫四絕”概之。他的書法，楷書溫潤秀勁，行書飄逸灑脫，隸書古雅莊重，被贊為“明代小楷第一”;他的畫作，山水、人物、花鳥無所不精，《廬山高圖》氣勢磅礴，《真賞齋圖》清雅脫俗，《三友圖》意趣盎然;他的詩文，不事雕琢卻清新自然，如湘水般清澈流轉(zhuǎn)。而這“四絕”的背后，藏著湖湘文化對他的深層滋養(yǎng)——衡山的雄奇煉就了他藝術(shù)的格局，湘水的溫婉賦予了他筆墨的靈氣。

文征明學(xué)畫之初，曾師從沈周，卻始終不滿足于吳地山水的“秀雅”，總想在筆墨中注入一絲“雄健”。后來他讀《山海經(jīng)》中對衡山“方廣數(shù)千里，高數(shù)千仞”的記載，忽然悟得：山水之美，不僅在“秀”，更在“骨”。于是他在畫中調(diào)整筆法，以中鋒勾勒山石輪廓，如衡山的巖石般硬朗;用淡墨渲染云霧，似湘水的煙雨般朦朧?！稄]山高圖》便是最好的例證——畫中廬山的層巒疊嶂，雖非衡山，卻有著衡山七十二峰的磅礴氣勢;山間的瀑布飛流直下，如湘水奔涌，帶著一股不可阻擋的力量。這幅畫被后世視為文征明山水畫的巔峰之作，而那藏在筆墨間的“雄健之氣”，正是他從衡山意象中汲取的精神養(yǎng)分。

他的書法亦是如此。早年學(xué)趙孟頫，筆法圓潤卻略顯柔媚，后來他見古籍中記載衡山“石骨嶙峋，松枝勁挺”，忽然有了感悟：書法如山水，需有“骨”有“韻”。于是他改學(xué)歐陽詢、顏真卿，將楷書的筆畫寫得剛勁有力，如衡山的石棱;又融入行書的流暢，似湘水的波紋。他晚年所書《千字文》，筆筆工整卻不失靈動，橫畫如衡山的山脊平緩舒展，豎畫如湘水的桅桿挺拔向上，每一個字都像是一幅微型的“衡山湘水圖”。時人評價他的書法“兼有南岳之雄、瀟湘之秀”，正是對這份湖湘滋養(yǎng)的最佳注解。

詩文方面，文征明不喜當(dāng)時文壇盛行的“臺閣體”，偏愛清新自然的風(fēng)格。他的詩中，常出現(xiàn)“煙”“雨”“水”“山”等意象，如“煙雨空濛草色新，湘江南去客愁頻”，雖寫的是江南景色，卻帶著瀟湘煙雨的朦朧;“山高水遠(yuǎn)無由寄，一片相思墨里藏”，字里行間的牽掛，恰似湘水般綿長。這些詩句，沒有華麗的辭藻，卻有著湖湘山水的質(zhì)樸與靈動，讓他的詩文在明代文壇獨(dú)樹一幟?？梢哉f，正是衡山的雄奇與湘水的溫婉，共同鑄就了文征明“四絕全能”的藝術(shù)高峰。

畫中瀟湘：筆墨里的湖湘記憶

我認(rèn)真研讀了這位衡山居士的畫，這些畫深深地打上了湖湘印記，有一種揮之不去的湖湘情結(jié)。

文征明一生未踏足衡山，卻在畫中無數(shù)次“回到”故土。他的畫作里，藏著許多不為人知的“湖湘話題”——那些看似江南的山水，細(xì)品之下，卻處處是衡山的影子、湘水的痕跡。仿佛他以筆墨為舟，在江南的煙雨與湖湘的云霧間，架起了一座跨越千里的橋梁。

文征明畫作筆墨中的湖湘記憶——以四幅代表作品為例。

《瀟湘八景圖冊》是文征明對經(jīng)典瀟湘題材的再創(chuàng)作，每幅均配題詩，筆墨與文字共同錨定湖湘記憶。其包括平沙落雁、遠(yuǎn)浦歸帆、山市晴嵐、江山暮雪、洞庭秋月、瀟湘夜雨、煙寺晚鐘、漁村夕照。

文征明《瀟湘八景圖冊》滿溢瀟湘印記。構(gòu)圖上，精準(zhǔn)勾勒瀟湘山水的曲折與開闊，盡顯當(dāng)?shù)鬲?dú)特地勢。筆墨里，淡墨暈染出瀟湘煙雨的朦朧意境，重墨凸顯峰巒的雄渾。畫面中漁人扁舟、江畔村落等元素，生動展現(xiàn)瀟湘生活場景。它不只是畫作，更是文征明以筆為媒，繪就的對瀟湘大地自然風(fēng)貌與人文風(fēng)情的深情禮贊。

《湘君湘夫人圖軸》取材屈原《九歌》中湖湘核心神話形象，筆墨聚焦“人物神韻”與“地域符號”的融合。

湘君、湘夫人衣袂用“高古游絲描”，線條細(xì)勁流暢卻不纖弱，如湘水之綿長;背景僅繪幾竿湘竹、一片淺灘，以極簡筆墨突出“湘竹含怨”的湖湘神話符號，竹干用淡墨中鋒，竹葉以側(cè)鋒點(diǎn)染，暗合“斑竹淚”的記憶傳說。

《桃源問津圖卷》卷首以濃墨繪深山密林，漸次用淡墨過渡至桃林、溪流，再以留白表現(xiàn)開闊的桃源村落——這種“由密到疏”的筆墨節(jié)奏，暗合“山有小口，仿佛若有光”的桃源尋路記憶;山石用“披麻皴”，線條溫潤，貼合湖湘丘陵“秀而不險”的地貌特征。

題詩升華：題詩“武陵溪上桃花路，記得當(dāng)年問津處”，將筆墨中的“桃林”“溪流”轉(zhuǎn)化為對陶潛《桃花源記》的文字記憶，實(shí)現(xiàn)“畫記地貌、詩記典故”的雙重湖湘記憶疊加。

《瀟湘煙雨圖》是文征明晚年的作品，畫中描繪了一幅煙雨迷蒙的山水：遠(yuǎn)處的山峰被云霧籠罩，只露出淡淡的輪廓，如衡山在晨霧中若隱若現(xiàn);近處的江面波光粼粼，漁舟在煙雨中緩緩前行，似湘水之上的日常景象;岸邊的蘆葦隨風(fēng)搖曳，偶有幾只白鷺掠過水面，帶著瀟湘濕地的生機(jī)。這幅畫沒有落款“衡山”，卻被后世學(xué)者認(rèn)定為“最具湖湘意韻”的作品——因?yàn)楫嬛械摹盁熡辍?，不是江南的“杏花雨”，而是瀟湘的“黃梅雨”;畫中的“漁舟”，不是江南的“烏篷船”，而是湘水的“柳葉舟”。文征明曾在畫跋中寫道：“偶憶瀟湘景，援筆作此圖”，簡單一句，道破了這幅畫的“湖湘基因”。

文征明性格中的湖湘基因

文征明的性格，如衡山般沉穩(wěn)，似湘水般剛直，藏著深深的湖湘基因。明代文人中，他以“堅韌”“清正”聞名，而這份性格特質(zhì)，正是源于衡山文化中“不屈不撓”的精神，與湘水文化中“寧折不彎”的氣節(jié)。

文征明的堅韌與湖湘人吃得苦霸得蠻耐得煩的性格的性格是一脈相承的。他的“堅韌”，體現(xiàn)在對藝術(shù)的執(zhí)著上。文征明早年科舉不順，十次應(yīng)試皆落第，卻從未放棄對詩文書畫的追求。他曾說：“吾學(xué)畫三十年，方知筆意”，這份堅持，如衡山的巖石，歷經(jīng)風(fēng)雨卻始終屹立。八十高齡時，他仍每日臨池不輟，手指因握筆而變形，卻依舊堅持書寫《千字文》。有人勸他：“先生年事已高，何必如此辛苦?”他答道：“衡山之松，歷百年而愈勁;吾之筆墨，亦當(dāng)如此?！边@份堅韌，與湖湘人“吃得苦、耐得煩”的精神不謀而合——衡山的樵夫，為了采一株靈芝，可攀援絕壁;湘水的漁夫，為了捕一尾鮮魚，可頂風(fēng)冒雨。文征明將這份精神融入藝術(shù)，終成一代大家。

他的“清正”，則體現(xiàn)在對權(quán)貴的拒絕上。嘉靖年間，文征明被舉薦入朝，任翰林院待詔。當(dāng)時的朝廷，嚴(yán)嵩專權(quán)，官場腐敗，許多文人為求仕途，紛紛依附權(quán)貴。而文征明卻始終保持清醒，不與貪官同流合污。嚴(yán)嵩曾派人向他求畫，許以高官厚祿，他卻以“吾畫只為知己作，不為權(quán)貴染”為由拒絕;嘉靖皇帝想讓他為宮中作畫，他以“文人之筆，不當(dāng)為帝王玩物”推辭。最終，他因不愿迎合權(quán)貴，憤然辭官，回到蘇州，潛心藝術(shù)。這份剛直，如湘水般清澈——湘水雖蜿蜒，卻始終奔流向東，不向泥沙低頭;文征明雖身處官場，卻始終堅守本心，不為名利折腰。

文衡山，這個以祖籍為號的文人，用一生的時間，將湖湘的山水、湖湘的精神，融入了詩文書畫，融入了人格骨血。他的畫，是“紙上衡山”;他的人，是“活的湘魂”。如今，當(dāng)我們再讀他的《瀟湘煙雨圖》，再品他的“煙雨空濛草色新”，依舊能從筆墨間，讀出那縷來自湖南衡山的、淡淡的云霧與鄉(xiāng)愁——那是文征明留給世間的，最珍貴的湖湘意韻。

責(zé)編：劉濤

一審：劉濤

二審：周月桂

三審：楊又華

來源：湖南日報·新湖南客戶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