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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南日報·新湖南客戶端 2025-09-09 22:43:25
文丨蔣祖烜
直到離開它時，才真正注意它。它是一棟老樓，一位老友，我們的老家。
單位曾經(jīng)在這棟老樓第三層辦公，許多年在這里流逝、許多人在這里往來、許多事在這里定格。我有緣在老樓度過十幾年光陰。第一次走進大樓時，不到而立之年；分別時，已接近知天命的門檻了。
起初對老樓的印象，一是氣度不凡，沉穩(wěn)莊重，透出無聲的威嚴；二是環(huán)境幽雅，環(huán)抱在綠森林之中，周圍幾乎看不到別的建筑。直接感受到老樓恩惠的是，樓內(nèi)因空闊造成的小氣候，冬暖夏涼。從炎熱的外部世界回來，跨進一樓大堂，頓覺涼風撲面。其實，當時樓里的冷氣未開，只是最熱的幾天，從防空洞輸送來了天然冷氣而已。
也曾經(jīng)為它的陳舊失修而苦惱過，有一年大雨傾盆，雨水從天花板飛流直下，淋濕了我的書桌和資料，此后類似的節(jié)目經(jīng)常重演，直到維修隊來了一次徹底的檢修。走廊里的燈泡瓦數(shù)較低，照明度不夠，朦朦朧朧的，讓人感到些深邃和神秘。我最美好的青春歲月，我的奮斗、苦樂、進退、榮辱，生命中的一萬多個日子，有將近一半濃縮在這棟體量巨大的建筑里了。
從沒有用心多看過它幾眼。最初的陌生感消退之后，漸漸被一種漫不經(jīng)心的麻木所取代。上樓、下樓、進樓、出樓，腳不點地，順理成章。直到那一天，突然得到要暫時離開它的消息，陡然生發(fā)對這棟朝夕相處的老樓的情感。停下匆忙的腳步，環(huán)顧相伴多年的老友，才發(fā)現(xiàn)它不同凡俗的美。
這是一棟磚混結(jié)構(gòu)的建筑，盡管只有四層高，但它的造型不是那些大同小異的“方盒子”可以比擬的。主體建筑一字展開，中央部分以方形攢尖屋頂突出，給沉穩(wěn)平實的主體造成向上和提升的感覺。 建筑立面干凈利落，窗戶之間的灰色面板凹凸錯雜地安排著，造成特殊的韻律節(jié)奏?？臻g尺度宜人，寬大的窗戶、寬闊的走廊、超拔的層高，采光、通風良好。使用功能齊全，六個會議室、四個進出通道， 滿足辦公的需求，方便人員的組織和流通。建筑材料受到時代的局限，并沒有使用如今流行的高檔大理石、大塊面鏡面磚、珠光寶氣的玻璃幕墻、閃閃發(fā)光的金屬配件。水磨石的淡彩地面，勾畫著湖湘氣韻的裝飾圖案；純銅的飾物拉手，磨洗出歲月的光亮；清水紅磚砌體正直平穩(wěn)、嚴絲合縫。精工細作竟營造出沉著與大氣之美，簡潔而絕不煩瑣，質(zhì)樸而絕不奢華，從容而絕不漂浮。在香樟林起伏的綠浪中，老樓像島一樣堅定、沉穩(wěn)，大方中透出精致，樸素中閃耀著華彩。一定出自一位高手，我想請教單位的老同志，聽到老樓的一些掌故。最光榮的，是當年毛澤東主席從附近的賓館散步到大樓的前坪，與普通機關(guān)干部打招呼，合影留念。最傳奇的，是泥水工劉師傅，反手砌磚，又好又快。最搞笑的，是當時含有的水磨石地面和暖氣系統(tǒng)，被外人越傳越神：地上打滾不沾灰，燒火取暖不見火。但對建筑師的說法各不相同，有的說是蘇聯(lián)專家，有的說是日本友人。于是，越發(fā)想問個究竟。
在長沙市近現(xiàn)代保護建筑的名單中，我發(fā)現(xiàn)了短短的一行文字: “湖南省委一號辦公樓，建成年代，1952年?！辈殚啞吨袊F(xiàn)代建筑史》，發(fā)現(xiàn)了老樓的名字，還找到了建筑師的名字——吳景祥。張傅先生的《我的建筑創(chuàng)作之路》一書給我指引了新的線索:“上海陳垣、吳景祥一行來京，商討人民大會堂的設計。”上海！于是集中查閱上海方面的資料，終于，在同濟大學的一本論文集中，我找到了建筑師供職的單位——同濟大學建筑系。
就這樣，一步一個腳印向大師靠攏。我要設法拜訪大師，請教懸在心中的許多疑問。我想象著我們見面的情景，他一定會關(guān)心我的樓，當然首先是他的樓。我準備了照片，我還預備了接受感激的心情，那畢竟是一次跨越半個世紀的回訪呀!
追尋一路順當，甚至奢望有機會當面請教。這時，楊永生先生贈送我他的新著《建筑百家書信》，其序言中寫道：“去年，給上海同濟大學吳景祥教授去信索取1958年上海六教授關(guān)于北京人民大會堂設計致周恩來總理的信，久久未復。又托同濟大學沙永杰同志去吳先生家里面談此事。未料，他欲前往的前一天，吳先生竟病逝。那封非常重要的信件，至今未能收集到?！睏钕壬钌钸z憾，這又何嘗不是我的遺憾。
《建筑師》雜志終于給出了一個簡要而完整的設計師簡介:吳景祥，廣東省中山縣人。1905年生，1929年畢業(yè)于清華大學土木系，1933年畢業(yè)于法國巴黎建筑專門學院。1933—1949年，任中國海關(guān)總署總建筑師。1952年任上海同濟大學教授。主要作品在北京、上海、湖南。1952年擔任湖南省委大院的總建筑師，設計建造了湖南省委一號辦公大樓、俱樂部(省委禮堂)、食堂、幼兒園、托兒所、干部住宅。同期雜志還刊發(fā)了老樓的老照片、整個建筑群的風貌。顯然那是剛剛竣工時的情景，大院的樹木還沒有生長起來，地面也顯得粗糙不平。那是新生的省級人民政權(quán)為數(shù)不多的新辦公建筑。
今年六月，我出差路過上海，在好友同濟大學吳國欣教授的陪同下，訪問了吳景祥先生20世紀50年代為自己單位設計的教學北樓和南樓，兩座樓至今仍是同濟大學的主要教學樓，從那同樣記錄著歲月滄桑的大樓上，隱約可以發(fā)現(xiàn)與一號辦公樓一脈相承的風格，可以體味建筑巨匠留下的囑托。也許冥冥中有緣，在建筑與設計系的大樓面前，我同吳景祥先生的繼任、現(xiàn)任建筑系主任莫天偉教授不期而遇，他聽說吳景祥先生在湖南的作品而感到意外和欣喜，詢問了一些情況，還熱情贈送了許多介紹建筑系歷史與學生成績的資料。在先生的同事和學生的回憶中，吳先生的形象和個性更加完善起來。
吳景祥先生學識淵博而又平易近人，治學嚴謹而眼界開闊。早在20世紀80年代，他就預見了我國高層建筑的發(fā)展趨勢，確立了相關(guān)的課題和課程，并開始招收研究生，為中國高樓大廈的潮流提前做了理論和人才的準備。值得記述的是，他在北京和上海分別營造了兩幢一模一樣的小樓，他一直住在自己設計建造的小樓里，這種榮譽和地位在當代中國建筑師中幾乎是一個特例。
經(jīng)歷了多少歲月的風雨雷電，目睹了多少人間的陰晴冷暖。該過去的都過去了，甚至就像不曾發(fā)生過一樣。老樓依然屹立，沉穩(wěn)得像一座青山。五十年不落后，六十年不過時。豈能用“過時”“落后”來貶損老樓的價值?應該用“新潮”“經(jīng)典”來贊譽這棟歷久而彌新的老樓!許多二十年甚至剛剛十年樓齡的新樓，因為設計的抄襲與營造的粗糙，已經(jīng)明顯落伍了，老樓卻以毫不張揚的姿態(tài)顯示著越是經(jīng)久、越是高貴的氣質(zhì)與華彩。
老樓四層塔樓上有個不小的空間，那是部里的圖書室、閱覽室兼資料室，書報刊藏量不亞于一座市級圖書館，那曾是我們的精神家園。安靜、亮堂的氛圍，特別是難得一見的老書、舊刊，讓我樂而忘返。后來單位搬家，全部家書轉(zhuǎn)贈給了另一座圖書館。我手上還有一本沒有及時歸還的《世界史》，泛黃的封面和書頁、淡藍色的藏書印章、書脊上手工的分類編碼標簽，成為老家和家書永久的記憶。
《念樓驕》書封
寫作此文的時候，我從我的江南轉(zhuǎn)場到遙遠的北國，客居京城的日子，陡然有了寫《念樓驕》的情緒和文字。題目是我從詞牌名“念奴嬌”那里轉(zhuǎn)借而來的，但感受卻是真實深切的。在大師構(gòu)造的空間里度過十余載寒暑，那是我一生的驕傲。當然，我也為尋找大師和理解大師而驕傲。
(2003年10月)
責編：劉瀚潞
一審：劉瀚潞
二審：曹輝
三審：楊又華
來源：湖南日報·新湖南客戶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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