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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莫鶴群

一

北回歸線掠過滇南，至錫都個舊忽作“金鉤微挑”，偏北二十九分，似把赤道熾焰悄悄卸去半分。自此，年均氣溫恒在十六點五度，山風潤澤，雨霧清甜。自長株潭一路奔來，入城方悟：盛夏亦可作晚秋。內(nèi)人倚窗脫口：“株洲若有這天氣，比小青椒炒肉還爽！”同處滇南，建水、蒙自街頭赤膊搖扇者眾，唯獨個舊無半分暑氣熏蒸，連蚊蠅亦罕。一城之內(nèi)，得四季恒溫之便，卻無回歸線沙漠帶的焦枯——這小城的涼爽，當是天機暗許，只在此地泄露。

個舊晨光

二

個舊之涼，首在海拔——一千六百八十米，天然“清涼閥”。大氣律令：每抬升百米，氣溫下降零點六度。南方“火爐”赤焰萬丈時，此處正午亦僅二十出頭：日光澄澈不灼肌，風穿街衢，自帶爽利。

更妙在地形：老陰、老陽兩山南北對峙，夾成天然“通風巷”。既擋低緯熾烈輻射，又引峽谷對流，日日有山谷風排濕散熱，遂無“桑拿”黏膩，只剩“一雨成秋”：陣雨過后，氣溫驟降三五度；翌日清晨，哈尼村寨霧海浮沉，風挾清冽，直把人拖離盛夏。

蒙自西南聯(lián)大舊址

城心金湖，僅兩平方公里水面，卻像一枚悄悄呼吸的玉。蒸發(fā)吸熱，實測湖周再低一兩度。傍晚與內(nèi)人沿湖緩行，水風拂衣，涼意沁到心底。亞熱帶山地季風更添柔情，替?zhèn)€舊鋪就十六點五度的年均溫，也寫下“有雨便是冬，無雨暖如春”的注腳。

北方沙塵暴肆虐時，這里空氣質(zhì)量常年優(yōu)；滇南他處愁濕冷時，這里憑海拔落差自成“一城兩季”。那日攀寶華山，坐半山喘憩，涼風裹清甜，內(nèi)人捏我掌心：“快披衣，莫著涼。”我頷首暗嘆：此間兼得沈從文之恬淡、張岱之清嘉。

居五十日，始信天地別有巧思：東邊日出西邊雨；風自巷口踱來，裹著松脂與菌子濕香；夜云遮窗，涼意需覆薄衾，星子貼窗如碎銀。街市不聞空調(diào)嘶吼，蒲扇亦隱于店隅。賣菌老嫗笑言：“四季衣裳同穿戴，算得個舊一怪?！?/p>

三

既起久居之念，便連日覓房。紅磚小樓苔痕上階，像舊箋藏幽；電梯新廈光潔似瓷。房價最低一千五六百元/㎡，便宜得恍惚回到房改初年。小區(qū)里，東北、川渝、江浙、兩湖鄉(xiāng)音交織，滇南土語溫軟，咕嘟冒泡。

建水紫陶古街

內(nèi)人迷菜市，一日兩三返：辣椒紅得晃眼，苦瓜嫩得掐水；桂圓、山楂、石榴、無花果堆成小山，一兩塊錢便可捧滿懷。賣果少年招呼：“阿姨嘗嘛，不甜不要錢。”齒頰先甜，心腸隨之軟透。少年收攤，說是八十七塊：“夠請同學吃兩碗燜雞米線，再留一張整錢給媽媽買膏藥?！蹦荷?，他把空籮筐反扣，當鼓敲幾下，咚咚聲順著湖風飄遠，像給艱難日子加了一個輕快的過門。日子過得難喲，可他把八九十塊錢的生意，竟然做得有滋有味。

四

城西錫礦遺址，廢礦車銹成秋蟬空殼，鐵軌沒入荒草，像兩條不肯離去的青蛇。老礦工坐門首，眼袋嵌洗不凈的礦粉，憶起當年井下燈火，眸里倏然亮起兩盞“礦燈”——那光，比任何華樓燈火都熾烈。貴州籍滴滴司機嘆：“當年錫礦出口，上萬美金一噸，簡直是撿錢！”我暗忖：倘沈從文至此，必替錫都鍍一層溫柔金；若張岱重來，亦將此地補入《夜航船》，與“鬼市”并置。

石屏鄭營古村落

五

吃食最是接地氣。鄢棚、金湖明珠逢趕集，米市、菜市、水果市、肉市……粗細瓷碗，砂鍋鐵鍋；燜雞米線、燒餌塊、金錢片腿、建水豆腐……紅黃藍白黑，酸甜苦辣咸。竹筐扁擔吱呀，蜂蛹、菌價略高，余皆廉。曾依汪曾祺法烹牛肝菌，“色如牛肝”炒得滿盤烏亮，我終怯箸；本地友人連呼“可惜”！云錫德政樓下，核桃、山楂、石榴、葡萄一兩塊錢一袋。內(nèi)人初貪多，后學“頓買頓吃”，只戀那口“初生之甜”。她常掰算：“明年拉弟妹來，房租九百，水電百元，再加上菜蔬瓜果，四五個人，一月兩千足夠。”

六

個舊人淳厚，做事丁一卯二。那日電梯罷工，眾鄰爬樓，怨住戶拒簽維修基金。我電告新識龍哥，他轉(zhuǎn)身請來住建局長，未幾師傅即到，笑臉漾開。

問路時，老者指罷仍不放心，親引過天橋才返；看房時，陌生人撥通房主電話，又抄號碼遞紙，唯恐我誤。這股子熱，像《邊城》里老船夫，亦似《西湖七月半》中“好名而好客”的杭人，暖到心坎。

七

斯文在天地；至樂寄山林。塵心盡洗，研露為墨。宣紙遇上20攝氏度左右的氣溫，下筆格外醒墨。內(nèi)人燈下臨小楷，筆筆靜如湖艇；我揮毫作狂草，墨雨潑濺，滿紙風雷。她抬頭笑：“字像醉漢?！蔽掖穑骸白頋h才識歸途?！币豢褚混o，亦頗相安。錫光映硯，風痕印窗，日子慢得能聽見草葉生長。

八

個舊誠然是北回歸線上溫潤的明珠。余生七十余載，走南闖北，從未有一個夏天離得開蒲扇、電扇、空調(diào)——唯獨特個舊，它們統(tǒng)統(tǒng)閑置。

然而，個舊也老了。公交車上，“老年卡，老年卡”提示音此起彼伏，像秋葉沙沙，道出城市放緩的脈搏。它不似蒙自路網(wǎng)通達、春潮勃發(fā)；亦無元陽梯田天地初開式的蒼茫；比石屏，缺異龍湖三十六公里生態(tài)廊橋；較建水，少千年歷史活成日常的厚重。五城五色，各擅其光，各懷其缺，卻共織紅河瑰麗長卷。

而我們，偏偏愛上這一個——愛它不慌不忙的節(jié)奏，愛它沁入肌理的清涼，愛它巷弄深處的人情暖意。它不完美，卻真實；不爭先，卻自有風骨。

個碧臨屏鐵路公司舊址（遺址）

九

五十日居停，如飲陳年普洱，初覺風致盎然，再品余味悠長。臨別夜，月色如洗，我們沿廢棄鐵軌走到礦坑口：遠處溫泉霧靄氤氳，近處秋蟲寂寂低語。我以手探入枕木縫，觸到冰涼鐵銹，像摸到一段沉睡時光。內(nèi)人輕靠我肩：“明年還來。”我點頭，心里默答：再來時，便不匆匆——橫豎這里的歲月悠長，足夠讓一個異鄉(xiāng)人，把余生從容釀成故鄉(xiāng)。

乙巳白露后二日 莫鶴群記于錫都

責編：龍子怡

一審：龍子怡

二審：張建平

三審：周小雷

來源：湖南日報·新湖南客戶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