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字字含情·第18期|張永中:吾師,一友

張永中   湖南日報·新湖南客戶端   2025-09-10 10:21:31

筆耕不輟書心意,墨染華章繪真情。

鐫細的文字,有著強大的感染力。一篇文章、一首詩、一句話甚至一顆字,都有可能引發(fā)我們共情,成為美的享受。

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文字記載著人類久遠的歷史記憶,是我們的良師益友和精神家園。

胸中有大愛,筆下含深情。豪情萬丈、哀婉綿長,都是我們最真誠的情感表達。

愿你我,拿起手中的筆,寫下心中的情,在喧囂的塵世尋求片刻的安寧。


散文|吾師,一友

文/張永中

7月中旬這幾天,八一級中文班的一撥熱心人,邀著回母??纯?。畢業(yè),一晃就40年了。我因不便更改的事先安排,沒有參加。但我在微信圈里,關注著他們在母校每天的活動。

回母校,是免不了要去大田灣老校區(qū)轉轉的。同所有的事物變化一樣,老校區(qū),也在理所當然地變化著。當年熟悉的辦公兼教室的舊樓,只剩下了兩棟,這成了曾經(jīng)在大田灣學區(qū)學習生活過的老學子們的精神圖騰。

可惜的是我上過班的那一棟不知什么原因,被拆掉了,連圍著它的一圈夾竹桃、梔子花、木槿也砍了。我心中的一棟樓房,眼下就只一爿小小的羽毛球場,看來,屋真不占基啊。被拆掉的這棟樓是教務科研后勤共用的綜合樓,它與現(xiàn)在還保留著的老中文系政治系所在的那棟樓,原本是相對稱著的。它們又與前面的行政辦公樓剛好照應成一個端正的“品”字形?,F(xiàn)在,“品”字的左下“口”不在了,缺著一只角,像一口好牙意外地被弄掉了一顆。這豁著的一個口,讓熟悉老校區(qū)的人,每次回去都感覺有點空落,尤其是我們在那棟樓上過班的人。

這三棟成“品”字形的房子,屬典型的五十年代風格,磚木結構。說是樓,也才兩層。除了砌墻用的灰磚,天梁、地樓板、樓梯及扶欄,都是木的。樓頂搭大人字木架,架上橫桁條,桁條上釘椽皮,椽皮上再蓋青瓦。朝外凡見木的地方,如屋檐板、窗楞框,屋兩頭山墻上兩個圓形的小風窗,都刷成紅色。室內(nèi)地板、樓梯也是紅色的。它們在幾棵柚子,幾棵桂花,幾棵塔柏,更多的是樟樹、泡桐和明顯野生的油茶,遠遠近近的陪襯下,給人觀感的基調(diào)就是紅色的,是我們心目中的“紅樓”。

張永中與恩師劉一友合影(田凱頻 攝影)

算來,我在這“紅樓”上過13年班。這13年,是我從事編輯工作的13年,也是我在老師,劉一友先生門下工作的13年。

我在學校讀的是中文系,平時上課都在中文系的那棟樓。畢業(yè)留校工作,就搬過與之并列著的這棟樓來了。髹了紅漆的樓梯和二樓地板,就在我們腳下,平時灰灰的,不起眼,等到用濕拖把一擦,就紅燦燦的了。這像很多往事,平時灰撲撲地擱在那里,沒人注意,一經(jīng)整理打掃,潤濕,它會鮮活起來。

我留校工作的單位學報編輯部就在二樓。作為新來的年輕人,每天打開水、擦窗戶、拖地板的事就是我、鐘海平和后來的易小明的。拖地板,通常得提前幾分鐘到,在老同志進辦公室之前,搶時干完。遇到有事,遲一點,老同志已先在位置上坐好,拖地時,就不好意思要他們再站起身來了。這時,他們也會配合地將腳一縮,再稍稍蹺起,讓我們把墩布從桌子底下探過去。但總覺得,這樣擦過的地方不怎么利索,鮮亮。原來這些地方的紅漆早被磨掉了,木地板也毛糙糙的,顯然是鞋底板積年累月搓擦而成。這會讓人想起,中小學里聽講的,馬克思當年在倫敦圖書館看書,書桌下的地板被擦出深深痕跡的故事。

坐這個位置的是編輯部主任,也是我的老師劉一友先生。一友先生,原名益友,一友是他后來常用的。那時,他都五十多了,花白的頭發(fā),總有那么一撮在鬢角邊頑強地翹著。寬額闊臉,中等偏胖的身材,常年提著的是一個大公文包。這次同學們回母校與老師合影,他也是坐C位的老師之一。盡管前不久回校我才見過他一面,已經(jīng)有瘦的印象了。但這次從同學們發(fā)的視頻中再見到他的身影,還是覺得太瘦了,是干縮的那種瘦,像風干在樹上忘記掉落的核桃果。老師,真的老了。

能把書桌下地板蹭出深深印痕的,這要專注到什么程度,這要讀下多少書來,我想。

一友老師,我們都叫他老師,不叫他的編輯部主任或主編的職務,是因為他本就是我們的任課老師,有一段時間,他還兼著中文系系主任。那時候,在學校里,叫老師,似乎比叫其他職稱好。老師,總代表學問,代表知識,代表聲望,代表品德,更有師父尊長的神圣。不像現(xiàn)在,不問老少男女,動輒老師相稱那么隨意,廉價。

那時房子緊缺,一般沒有供單位領導人獨享的辦公室,大家都擠在一個大開間里辦公。辦公位就是一張桌子,只是領導辦公的那一張,擺的位置相對好一點。劉老師的辦公桌就垂直窗戶擺著,對面緊挨著的是龍生庭老師。龍老師調(diào)走后,就是向成國老師接替那個位置。其他的如我們新到的些小字輩,就順著先來后到的序,靠門后排。到易必武進來時,都快近門邊了。鄭仙桂老師工作特殊,她的辦公桌不在這里,在隔著走廊的另一間資料室里。她的工作職責是資料管理,內(nèi)務兼收發(fā)。收,就是把各高校寄過來的學報一一登錄編碼,上架陳列。發(fā),就是把我們編出的學報按交流地址全國各地郵寄出去。那時學報就已經(jīng)是有統(tǒng)一刊號的公開發(fā)行刊物了。全國各地的作者來稿,都得先一一登記。登記方法是,先在稿件的右上角鈐上一方收稿章,然后填上收稿日期,稿件編號等信息。如果,稿件經(jīng)審讀,可用,或可用,但得修改,就給作者一一回信,這種復信,大都是手寫的,以示尊重。一般的退稿,多以編輯部名義,用打印的格式信予以回復。這種稿也有以責任編輯名義署名回的。劉老師,和編輯部里的老編輯經(jīng)常會以個人名義回復,那頭的作者,大抵是熟悉的,或特別約稿的作者。用手寫復信,一示鄭重,也多少帶點歉意。那時,沒有手機,更沒有微信。作者寫稿,大多是手寫的,最多用復寫紙謄抄,很少打印或復印的,所以“孤本”多,每稿都是心血之作。動輒厚厚的一本,有的還特地用掛號寄達。所以,書來書往的通信,便成了編輯與作者之間的重要交流方式。特別是作者,收到編輯部回信用稿,自然很高興。稿雖沒用,原稿能得以完璧歸回,也有表感激的。有一次,我以責任編輯的名義,給一位名家老先生去信,結果那頭回復,竟對我以“兄”題頭相稱,我深感惶然。問劉老師何所以然,他告訴我,這里的“兄”字,不能以長幼直解,這是古代題簽信札常用的謙詞禮語。由此,我們還知道了沈從文夫人張兆和也是可以以先生相稱的古典意韻。

成百上千的報刊書信收發(fā),兼搭校內(nèi)校外大小不一的,來路不明的各道消息,都在鄭老師這里經(jīng)手批轉。有她的攛掇,辦公室和睦得像一個大家庭。劉一友老師,作為編輯部的主任,也是我們的家長。他經(jīng)管“家”務,也掌握著單位的最終簽字權。比如我們初編的稿子,龍生庭老師,后來是向成國老師二審,劉老師終審,然后交分管校領導簽字送廠付印。我們核算的稿酬單,劉老師審核簽發(fā)。還有科研經(jīng)費的分配,差旅活動的安排,相關發(fā)票的簽報,請銷假的準核,等等。好在,我們要簽批什么的,只要往劉老師的桌上一推就好了。不像現(xiàn)今單位找領導簽批什么的,得預約,要敲門,需排隊等待。

坐在二樓靠窗的辦公桌,不止有照進來的好光線,還搖曳著從一樓長上來的花枝頭。梔子花,矮些,只管把香氣送達,不拋頭露臉。春天的柚子花是甜味的,金桂、銀桂和丹桂還是秋天的最正品。而開淡粉紅花的夾竹桃,淺紫紅花的木槿,還有紫薇。它們可以花開花謝地占著一整個暑夏。

劉老師辦公桌上還有一架紅色的盤式撥號座機電話。那時,電話時尚,金貴。鄭老師還專門找來一方挑花白布蓋著。電話,就在他一伸手就可以抓到的地方,和他只要一伸手就可以把煙灰彈進去的煙灰缸并排著。劉老師是抽煙的,從他往大公文提包里掏出煙盒,再從煙盒里抽出煙支,銜入唇間,——間或散給別人一支,接著用打火機或火柴將煙點燃。最后是那口享受的深吸。這全套動作,每一個細節(jié)都在證明他的超長煙齡。他吸煙,是嘴唇向內(nèi)吮嘬的那種,帶點狠勁。一口咂下來,直見煙火頭上的灰線,紅光閃閃地往里走,像是要燒掉什么。煙圈的吐納是利索干凈的,這也像他平時講話的咬字。他講話,帶著鳳凰人的鎮(zhèn)筸腔,總把美學的“美”讀作“米”,總愛把一個好,說成“極好”“好極了”。說壞,則是“壞”“壞透了”。平常說話,觀點鮮明,字句干凈,準確,帶點強調(diào),多是規(guī)范的書面語。他的話語方式,也是他的思維方式,而且總能十分協(xié)調(diào)地在書面邏輯上統(tǒng)一著。大家都知道,劉老師有一手好文章。

印象中,劉老師很少穿過皮鞋。夏天是大通大透,露著腳趾的涼鞋,冬天是膠底的灰帆布鞋。這鞋和在夏天總露出腳趾頭的腳,我是熟悉的。在我用拖把拖地拖到他桌下時會遇著它。趾甲是灰色且增厚的,這是一雙踩過泥巴,下過水田的腳。只有這雙腳才有力量和資格把腳下的木板磨出這么深的印痕來。

劉老師曾經(jīng)有過一段農(nóng)民的生活。他和師母被下放到臘爾山一個叫龍家的苗寨當農(nóng)民,靠上山下地勞動掙工分吃飯。

那時,鄉(xiāng)叫公社,村叫大隊,組叫生產(chǎn)隊。他們在寨邊,生產(chǎn)隊分撥的一塊旱地上建了自己的房子,生育自己的孩子。說是房子,也只是四面墻封得比牛棚稍微扎實一些。管雨管雪的,是蓋在屋頂?shù)拿┎?。管風管寒的,是扎在四壁的竹籬。平時的油鹽可以將就一點,但夜晚點燈用的煤油是少不得的。每到晚上,總有一豆油燈的光,從茅舍的窗牖間溢出來。這盞燈,無論月黑風高夜,還是蛙鼓蟲鳴天,它都會頑強地亮著。燈花,結了又剪。燈油,干了再添。豆點大的燈,照內(nèi)心,也照荒野。照自己,也照世界。它總能穿透無邊的漆黑,燭照前面的路。他是一個清醒的閱讀者,他以一個農(nóng)民的底層視角洞察著那個時代,并在閱讀與思考中捫到了歷史的走向脈絡。他是農(nóng)民,卻時常被借到公社當文書用。公社書記玉昌,與他同齡,又是他的好朋友,沒什么書本知識,卻器重知識。我曾問過劉老師,當時可挨過饑荒。他說,倒不至于。生產(chǎn)隊長吳三哥,是個農(nóng)業(yè)老把式,狠角色。稻米主糧先一粒不少交足國家的??诩Z不夠,他就組織大家多開荒,種苞谷,小米,土豆。

落實政策反正復員,一友先生被安排在大學中文系當老師。據(jù)說,報到那天,從山上下來的他,還穿著一雙舊輪胎割制的皮涼草鞋,像是剛放下犁鋤,從田間洗手上岸,散工回來的樣子??紒韺W校當學生的,有他在鄉(xiāng)下就認識的知青朋友。正式場合,他們叫他老師,私下里便叫他“二哥”?!岸纭痹趲熌高€沒有隨他進城的時候,他們就邀約著,有一餐,沒一餐地把飯混著吃。大量的閱讀,熱切的交流,是當時的風氣。他的朋友圈,多是剛剛反正的文化界人士,也有嶄露頭角的青年才俊,如作家吳雪惱這輩。那時,什么“傷痕文學”“反思文學”,大田灣的空氣中盡是文學的荷爾蒙。

劉老師很早就在《長江文藝》上發(fā)表過長篇詩作了,但他沒有在熱門熟手的文學創(chuàng)作上粘著糾纏。講課,一上手就是康德、黑格爾、費爾巴哈的。還有馬克思《1844年經(jīng)濟學哲學手稿》,熱門的弗洛伊德之類。他給我們開的是“美學”課。他講美的本質,講“悲劇”之崇高,辨“異化”之乖離。從《拉奧孔》到《維納斯》。從丹納到畢加索,從朱光潛到李澤厚,從蔡儀、王朝聞到蔣孔陽等等。后來,他把眼光從羅丹的《思想者》《妓女》的審美賞析,轉向了對當下日常煙火的凝注。他從當農(nóng)民時,接觸最多的少數(shù)民族挑花織錦,藍白蠟染入手,給我們講民間生活里的美。從湘西藍印花布,到沈從文關注的壇壇罐罐、花花朵朵,又到黃永玉的木刻、新詩和梅荷。他和他的這些老鄉(xiāng)們一樣,都認定,世界上最美的小城就是他們的家鄉(xiāng)鳳凰。連少小離家的熊希齡也終生不忘家鄉(xiāng)的那款野胡蔥酸菜。劉老師發(fā)起成立了全國第一個研究沈從文的機構,“沈從文研究室”。

由此受先生影響,我的編輯工作,以及相關的學習、科研甚至生活,便就這么無聲無息地融入了他打開的學術天地。

我曾流露出想考研究生的念頭。他篤定地說,你現(xiàn)在手頭上做的比讀研究生重要。有一段時間,為編輯《沈從文全集》,得北京上海、貴陽、昆明各處走訪查資料。他總把我?guī)希瑥拇?,在沈從文研究,以及大湘西歷史文化的學術田野上,就有了一師一生、一老一少的形影。一次,他把沈虎雛先生對他說過的,“你帶的這個小張,能量抵得了兩個研究生”這句話轉述給我。他說這話時,有點得意,好像也在印證他曾對我說過的話。

我們編的《學報》,一年四期的編刊任務不容差漏。沈從文研究和《沈從文全集》編輯工也日程緊迫,不能耽擱。加班出差是免不了的。

云南昆明,是沈從文先生重要的文學活動地。很多的資料得去昆明當?shù)夭檎液藢?。綠皮火車時代,每專程去一趟云南,便是一次壯行。那個時候,整個國家都流動起來了。人流,把窄窄的軌道緊成高壓水管,每一個車站都像一個快要崩裂的噴口。購不上票,從懷化托關系得以擠上車。列車員告訴我們,可以先補到一張硬臥票,然后再設法調(diào)劑一張軟臥。說完列車員便帶著劉老師去軟臥區(qū)等候,我就安心去了硬臥車廂。本以為一夜無事。到了早上,我去軟臥室去找劉老師,不見人。再找,也不見。后來在洗漱間的小過道上才發(fā)現(xiàn)他。這時,他踡在燒開水的鍋爐邊的煤堆傍,與一個同他年齡差不多的農(nóng)民樣的老鄉(xiāng)正聊著天。我見他,便問,昨天軟臥可好?他指著地下,笑著說,我們昨天是“煤臥”。看到先生腋下緊緊壓著的行李包,和煤堆邊的煙蒂,我明白了。原來,過了半夜,列車員承諾的軟臥并沒有調(diào)劑上。他就和那位老鄉(xiāng)將就著一件雨衣,枕著煤塊,度過了一夜?!败浥P”斷崖成了“煤臥”。當時,我二十幾歲,他五十幾歲。后來,我把這事說給了師母,師母只淡然一笑,這對他不算什么。

張永中與葉德政老師在沅陵云廬前(劉一友 攝影)

先生是一位執(zhí)著的學術行者,堅信行萬里路的田野作業(yè)法。難忘八七年夏,我隨他和葉德政老師沿著沈從文先生行跡所做的沅水考察。當年葉德政老師也年過五十,兩老一少,一行三人,從浦市碼頭搭民船,經(jīng)瀘溪、沅陵、桃源,直到常德上岸,歷時半個多月。船中探看了瀘溪白沙,據(jù)說有懸棺的箱子巖。走訪沅陵舊縣城里即將搬遷的沈家“蕓廬”。過清浪灘、碣灘、茅廁街、鴨窠圍,宿麻依洑。途中留下深刻印象的是麻依洑之夜。被日中太陽烤化了的小鎮(zhèn)街上的瀝青路,粘著我們的腳步,濕熱而悶。從清浪灘瀉下的沅水,被一堵巨大的丹霞石崖截成了一個大迴灣。這個迴灣,就是麻依洑碼頭。有西頭的崖壁遮著,江灣里的傍晚似乎比別處來得早一些。我們尋到鎮(zhèn)上的招待所住下后,便去碼頭游泳消暑。在水中,陰影下的灣潭,本來就給人壓迫感,又正逢一只大船靠岸,也許是慌張,我的眼鏡被一股船浪漾掉了。神奇的是,就在眼鏡沉落江底的過程中,竟然被我一個不抱希望的下潛截住了。這只是驚險的開始。那一晚,下榻鎮(zhèn)招待所的我們?nèi)?,都有驚悚的故事。首先是葉德政老師,為大夏天里,墜在蚊帳頭上的一頂來歷不明的絨帽的存在,生出了無數(shù)個聯(lián)想,結果一夜未眠。其次是我,一夜為窗戶上不斷搖擺著的一只“黑手掌”,無法安睡。最終輪到劉老師講昨晚故事時,便是他一夜在夢里被一個所謂很親密的“朋友”追殺。早餐的話題是解夢。一個夏夜和一頂冬帽的怪異存在,最終無解。一友老師被老友追殺的夢魘,他自然會在人生閱歷中求取自己的正因。唯有嚇唬我的那窗前的“黑手掌”,原來只是街燈照映下的一匹梧桐葉影,一場烏龍。當年麻依洑的那個夏夜,最終都刻進了我們的記憶里。

沅水風物(田凱頻 攝影)

每一次見面,劉老師都要問起那次陪他去我家鄉(xiāng)亮坨采訪過的幾位老鄉(xiāng)的近況。他對以飯、菜、齊、全命名的兄弟四人始終關注。他尤其關心,一個當時還睡在搖窩里,被打工者抱回的棄嬰的成長命運。他的學術的敏感度,就是通過對小人物的命運和生命關照中表達出來的。他能在時代宏大敘事中,抓住扣人心弦的細枝末節(jié)。對于學者,他是行者。對于行者,他是學者。他的學問,在苦樂煙塵里,在對生命的燭照中。

出差最多的自然是去鳳凰。寒暑兩假我們都去鳳凰。到了鳳凰,先在招待所掛好房子。若是冬天,還得到鄉(xiāng)場上買幾擔木炭來。他和招待所的職工都熟。記得招待所所長姓吳,還有楊姐、吳姐、龍姐和小滕。他們知道,劉老師一來,就會是十天半月的。他是被特許在客房里燒炭火烤的,火盆都先為他備著。這十天半個月的,干什么呢?一部分是各處走訪,一部分是看書寫作。他的長篇論著《論鳳凰人》《沈從文現(xiàn)象》等作品就是這樣寫就的。他的論文,敘議夾雜,文采煥然,脫出通常學術論文的格式窠臼,沒有書院習氣,自成一種風格。尤其是從地方歷史人文背景入手,去研究沈從文,受到學界關注,得到沈從文本人和家人的認可。這讓他掛帥的沈從文研究,在全國獨樹一幟,成為一種現(xiàn)象。

在他烤著火盆著述時,我在啃讀一部劉壯韜先生從北京圖書館手抄來的乾隆版《鳳凰廳志》,還有劉老師推薦的陳渠珍的《艽野塵夢》。劉老師把“艽”讀成“球”音。我,也就是這樣三番五次地跟隨他走訪學習,得以識得鳳凰人物,認知鳳凰歷史,熟悉鳳凰文化的。在這里,我知道了“鎮(zhèn)筸”“筸軍”和在嘉善與日本人拼刺刀的128師,知道了田興恕、田應詔、田星六、田名瑜、田景陽、熊希齡、陳渠珍、沈宏富、沈宗嗣、沈云麓、沈從文、沈荃、黃玉書、黃永玉、黃永厚等等。弄清楚了鳳凰古城的東門、西門、北門和南門,還有道門口、中營街、文星街、兵房弄、箭道坪、老營哨、喜鵲坡、筆架山、白羊嶺的方位,還有沱江、虹橋、東關門、南華山、八角樓、迴龍閣、奇峰寺、三王廟以及黃絲橋、臘爾山、烏巢河等等。從典籍文獻到田野實地,然后綜合它們,再進一步地,從現(xiàn)實的物理空間,回溯到它的歷史,比照它的時空關系,尋找它的區(qū)域方位,理清它的文脈走向,關注它的過去、現(xiàn)在與未來。

走訪調(diào)研的過程中,常去到劉老師在鳳凰的朋友家做客蹭飯。大多是熱誠的邀請,也有采訪盡興而踩著人家飯點的。今天是田時烈家,明天是黃永前家,還有劉鴻洲、曹義、王嘉榮、田儒龍各家的飯碗,我們都端過。在臘爾山禾庫鄉(xiāng)場上做生意的程明君家的飯也蹭過。在龍家寨上吳三哥家吃的干辣椒炒鴨蛋,劉老師說,還是當年那個味道。這家常飯,后來又蹭到了北京。我們在崇文門前大街沈宅吃過張兆和先生的燉牛肉,在馬神廟品嘗過沈虎雛家之佩老師做的淮揚菜點。也同汪曾祺先生一起吃過沈家在全聚德請的北京烤鴨。北京通州“萬荷堂”黃永玉先生家的飯,西園北里黃永厚先生家的飯,就不止一次兩次了。在昆明,也得到寫《蘆笙戀歌》的老作家彭荊風和女兒彭鴿子的家宴款待。

那時,寄住在沈從文故居的沈荃夫人羅蘭仍健在,我們每次去都會向她老人家打個招呼。沈荃與羅蘭的人生起伏,寄寓了鳳凰人的宿命。有人,把他們的事演繹成英雄美女的傳奇,是后來的事。當年民間藝人田景光老先生的道場班子還在,按照劉老師說的,景光先生的鼓,打得出奇的好。朝陽宮、萬壽宮和楊家祠堂,田家祠堂的老戲臺,不時還有人在唱陽戲,還儺愿。水打田的茶燈戲,逢年過節(jié)也會進城來。連更遠一點的浦市辰河高腔也會來。沱江河上端午節(jié)的龍舟賽,年年都辦。第一名總讓官莊和龍?zhí)?、溪口的人拿走,有時還輸給棉寨人,這讓古城里的迴龍閣和沙灣人難堪又不服氣。喪堂鼓,是在劉老師老母親去逝那年,我陪著守夜時聽的。不說儺堂班子那巫音楚韻的念唱,天地人寰間的蒼涼悲愴,讓我一時人鬼糊涂,陰陽莫辨,單就那急繁如雨似雹的鼓點,至今仍咚咚地撾在我心頭上。對于鳳凰文化,一友老師有個著名的學術判斷,認為其核心本質就是楚地文化與當?shù)匚罪L雜交而形成的楚巫文化。沈從文、黃永玉作品及為人中的靈動與浪漫,都深受其浸淫濡染。

老師的母親是古城里較早的一批知識女性。她給劉老師墊下了很好的家學底子。與黃永玉同住文星街,又緊鄰沈從文的中營街。劉家同黃家,沈家都有著千絲萬縷的故舊淵源。這些都記錄在他的《論鳳凰人》《文星街大哥》等著述里。這也是他學術構建里的“鳳凰人”現(xiàn)象。

我已經(jīng)淡忘了要考研究生的初心。一友老師帶我走入了筸人書寫的傳奇。從這里,我得到了認知世界的元點,角度與方法。從這個元點,我的視野又隨一友師轉入對湘鄂川(渝)黔邊區(qū)文化模式的關注。他鼓勵我,多走路,接觸民間,貼近生活,也就是學術上說的,多下田野上的功夫。在他引導下,我開始涉獵一些民族學,社會學以及人類學方面的著作。我開始關注費孝通翻譯的馬林洛夫斯基的《文化論》及其功能學派。弗雷澤的《金枝》。本妮·迪克特的《文化模式》《菊花與刀》等等。還有大量的歷代方志文獻和凌純聲、芮逸夫、石啟貴、潘光旦等的湘西民族調(diào)查報告。我們還共同申報了湘鄂川(渝)黔邊區(qū)文化模式研究的國家課題。

也許是冥冥之中自有的緣分。后來我竟然被組織選調(diào)去鳳凰工作。這件事,劉老師是鼓勵支持的,但也讓曾夸我抵得上兩個研究生的沈虎雛,感到新奇又意外。

我離開學校去地方工作后,劉老師已卸除了有關行政工作,除了繼續(xù)主持沈從文研究,參編沈從文全集,就是與黃永玉先生過從交往。沈從文、黃永玉,是他研究視角中繞不過的人物。

我在鳳凰工作期間,鳳凰利用歷史文化資源的旅游產(chǎn)業(yè)興頭正旺。凡在古城里有一間半爿舊房的,都價值倍數(shù)地翻漲。舊房改造,風貌控制,矛盾熾熱。我知道一友老師在文星街王家弄里有一間祖居舊屋,先生也有將它打理一下,作為回家小住的棲所的計劃。但在改造舊房時,他既沒有趁機增高,也沒有借勢擴面,完全按照政府整舊如舊的要求去辦。結果整理出來的,依然只是區(qū)區(qū)不足兩百平方米,妥妥的一處聊可容身的蝸居。見劉老師也甘此簡陋,永玉先生便為它題了“無飯不鬻齋”的廬名。劉老師將它刻成匾額掛著,在戲謔中,也有自珍之意。當時有人提醒他,是否找學生通融一下。他堅決否定了,“永中的工作,我不能拆臺?!痹瓉?,鳳凰申報中國歷史文化名城的匯報材料是我們專請劉老師參與論證的,他深知鳳凰古城的歷史文化價值和保護的意義。他還約定,凡他的親友,絕不允許因為私事打擾我。記得,有一次在深圳工作的玲子姐回鳳凰看他,我請他們一家人吃飯,先生仍要搶著買單,被我拒絕后,他告誡我,你不能用公款。

后來是,我工作,劉一友老師退休,除了偶爾在年節(jié)里去看望他,與先生的交往稀少了。能見到一面的是黃永玉先生回鄉(xiāng)時。永玉先生每次回鳳凰,都會把劉老師約過來。劉老師有一個習慣,就是紙筆不離手,加上他的好記性,陳年舊事,一旦過了他的手筆,都會活起來。他成了鳳凰的一部活字典。

畫畫間隙,黃永玉與劉一友在一起(石磊 攝影)

去年6月,我照例捧著一盆他和師母都喜歡的蘭草花去看先生,他劈頭就和我說了一件讓他傷感的事情。就在他剛把與黃永玉先生幾十年交往過程的談話錄整理出來,正給永玉先生寫信,準備下午寄發(fā)時,黃黑蠻打來電話,說父親已于今早去世了。說完,他把未發(fā)出的信和書稿拿給了我看。我深知這部凝注了他與黃永玉先生數(shù)十年交情的心血之作的價值。征得他同意,我拷了一本,表示適當時候,再推給出版社公開發(fā)表。他交代我說,“這些事都由你去辦”。這本稿子取名《黃永玉談話錄》,記錄下來的是他與永玉先生數(shù)十年的交往,其中累積在一起的七百五十天的事,近60萬字。這部書稿,原來打算是為8月份永玉先生百歲生日準備的。我讀了稿子,有的是場合上的,更多的是他們倆的私密對談,也有我們在場的。記錄是翔實的,也是真切的,自由的,更是睿智的。這種對話體,讓人想起當年的孔子、柏拉圖和歌德。我提醒他,一旦有機會出版,會有刪節(jié)的。他說,他知道。先生洞明世事。他又強調(diào)了一遍,出書的事,我不管,這事交由你去處理。

談到意大利總統(tǒng)勛章,高興時,黃永玉拿出來給劉一友戴上(石磊 攝影)

先生是懂黃永玉的。這集中體現(xiàn)在黃永玉先生點名要他寫的《黃永玉八十》畫冊的序言中。不說惺惺相惜,他們彼此是深知的。見過永玉先生給劉老師的一幅畫,題款是“人生百年,識得一友”。

我每次得空去看先生,照例要簡單地匯報一下工作,他總是以鼓勵的態(tài)度對我。我將我在工作之余寫的一些散文,結集成《故鄉(xiāng)人》出版。我以忐忑的心情,也給先生送了一本,猶如當年作業(yè)過審一樣。先生已年屆九十,我不曾想,先生會讀它。結果,不到一個星期,他用微信發(fā)來兩段長話。

一段是:

永中:近兩天讀你的《故鄉(xiāng)人》一書,見出你有超凡的對故鄉(xiāng)人物,景物的細致感知力和記憶,同時又具備著出色地將其轉化為語言文字的表現(xiàn)力。驅動你將故鄉(xiāng)人物景物作出多側面記敘的動力,明顯源于你對故鄉(xiāng)一份濃濃的溫愛情感?!皽兀兀邸币辉~是沈從文發(fā)明的,也是沈自己對湘西人物景物情感的一個準確定性。你《故鄉(xiāng)人》一書諸多篇章浸潤的也是這種濃濃的“溫愛”這一特征,也近乎黃永玉先生對自己文學作品情感特正(征)的一個概括,即:“愛、感恩、憐憫?!蹦慵夜耪煽h,1958年至1961年三年“大躍進”期間,曾有過餓殍枕藉的時候,可待你1964年出生到少年時,這災難已過去了幾年,進入“改革開放”,百姓生活好轉的日子,因之你記憶中,文章中也就沒了家鄉(xiāng)百姓生活悲苦方面的記敘,爾之《故鄉(xiāng)人》中諸多記敘近乎“世外桃源”景象了,這點我估計對那些年歷史熟悉的讀者也會理解的。

又一段:

昨天(1月22日),大雪,我將《故鄉(xiāng)人》中《鳳凰在下雪》一文重讀了兩次,真有趣,又讀了《芭茅草》等文… 與你同事十多年,以往竟沒見出你有如此出色的對人物景物如此細微觀察力,記憶力表述力,我真是過于遲鈍了!

劉一友和張永中交流文學創(chuàng)作(田凱頻 攝影)

在我印象中,劉老師平時是很少用電話的,更不用說微信。但他這次卻主動發(fā)來微信,且這么長。我想像著,一個九十歲的老人,是怎么把這些文字從小小的手機里摸索出來的。我沒有立即回應他,也一時無法回應他。只是想專程去當面聆教,敘一些過去的事情,講一些我?guī)煆挠谒靡娴囊磺?。我想說的,太多了,實在太多了,不是微信里講得清楚的。

我又想到他日益消瘦的身影了。我們當?shù)赜幸痪涔旁?,“千金難買老來瘦”,我相信,這話是吉祥的。我眼前的劉老師頭發(fā)已經(jīng)蒼白,稀疏了,也似乎柔軟了,但鬢邊的那撮華發(fā)依然像當年那樣頑強地翹著。我更愿看到稍胖一點的當年的先生。

昨天,我約著好友譚滔、凱頻又去看了一友老師。他8月1日,剛過生日。如今,先生九十已有二,我亦六十入二。一生的師父,一生的追隨,卻總隔著三十年的時差。但愿到了我的九十,仍有先生。

2025年8月3日一稿、9月6日二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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